风扶摇忽然觉得后颈的缚灵锁有些烫。他想起自己十二岁那年,寒千墨也是这样教他握剑的。
可后来,伤他最深的,偏偏就是这把剑。
“上仙可知,墨云飒最后对我说了什么?”萧白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像从地底钻出来的,“他说,槐安,你这双手,只配弹《镇魂曲》,不配碰《凤求凰》。”
话音落时,他猛地将笛子凑到唇边。没有音波,没有嗡鸣,可风扶摇却看见琴案上的灰忽然跳起,化作无数细小的音符,绕着萧白旋转。那些音符是黑色的,沾着血似的,碰在梁柱上,便蚀出一个个小孔。
“这便是我用百年执念养出来的《镇魂曲》。”萧白的眼睛亮得吓人,“上仙要不要听听?看看你的心,会不会也跟着一起碎?”
寒千墨忽然抬手,袖袍翻飞间,一道白光劈向那些黑色音符。白光过处,音符纷纷溃散,化作齑粉。他冷声道:“墨云飒当年没杀你,不是念旧情,是觉得你不配死在他剑下。”
“你撒谎!”萧白尖叫着。
风扶摇忽然挣脱寒千墨的怀抱,跳到琴案上。白猫对着那支裂开的笛子龇牙,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他认得这笛子上的怨气,与苍妄城废墟里的一模一样,都是被执念熬煮了百年的苦。
“你看,连只猫都知道你在自欺欺人。”寒千墨的声音里终于带了点情绪,不是愤怒,是怜悯。
萧白的动作僵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苍白瘦弱,指节处缠着布条,布条下隐约可见黑色的纹路。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冷清灵听得心头发紧。她见过太多因执念疯魔的人,却没见过像萧白这样,把自己困在两百年前的谎言里,连骨头都熬成了灰,还在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
“他不会来了。”寒千墨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敲在萧白心上,“两百年前不会,两百年后,更不会。”
风扶摇看着他,忽然觉得心里发堵。这个曾经惊才绝艳的世子,这个飞升成仙的槐安灵人,如今却像个困在旧梦里的傻子,守着一座死城,一支鬼笛,日复一日地等待着那个早已舍弃他的师父。
风扶摇跳下琴案,走到萧白身边。他用脑袋蹭了蹭萧白的手背,那里冰凉刺骨,像埋在雪地里的石头。
白猫忽然想起自己死在苍妄城的那一天。
寒千墨的剑停在了半空。忘念剑归鞘的刹那,整个大厅的震动竟莫名平息了些,那些幻影开始变得模糊,像是被风吹散的烟。
萧白蓦遭反噬,由他的记忆而拼凑的幻境在眼前铺开。
两百年前。
“草民听闻世子殿下喜好音律,故而托人遍寻民间,寻得一张好琴。”白胡子的老者摇着羽扇,眯着眼睛看世子。
一架五弦琴被抬上。
世子看着十五六岁的模样,身着尊贵的黄衣,举手投足间已有了浅浅的气场。一双极黑极深邃的眼瞳里,又奇异般地跃动着散碎的星光。
他玉琢般的手抚过琴身,声音清雅:“此琴可有名字?”
“此琴名唤梁音,想来取名者该是希望,此琴奏出的音律能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罢。”
老者面带笑意,以为世子会满意这个名字。
“不好。”
世子轻摇头。
“那样的琴不够内敛,只可用于赏玩风月,却不是我要的好琴。”
老者一愣:“那殿下以为,什么样的琴才是好琴?”
“起音干净利落,尾音转瞬即逝。”
世子随手一扫弦,老者竟能看见那些音波化成实质,向前劈去。
桌上本静置一个花瓶,瓶里插着一支花,而那道气浪硬生生劈开枝条,将花整朵切了下来。
花托落地,外层的花瓣在风中飘零四散。
“我师父说,这样的琴,才是最好的。”
老者的手轻轻颤抖。
京城上下皆传世子早已习得音律之道,他倒也不曾怀疑这个消息的可靠性。只是没想到世子年纪轻轻便已能凝音波为实质,并以音律之气浪伤物了!如此奇才,假以时日定能成一代音律高师!
“此琴从此便改名叫南柯吧。愿世间一切的魂灵,都能在好梦中安息。”
世子淡淡地说着,抱起了琴。
以音波伤人并不是他想学的。
古籍上记载有人能以音律构造幻境,他自十三岁起便对此心向往之,只是相关的典籍却没有在人间留传。
于是他开始学些音律相关,想着假以时日自己也许就摸索出来该如何布幻了。只是他学了两三年的音刀,学得几乎出神入化了,对布幻却没有丝毫思绪。
他换了一张更好的琴,整理自己的思绪。
世子姓萧,单名一个白字。
那年他十五,本是年少最轻狂的时候,却将人生的大好年华费于一张琴。若没有那场战事,他也许会在那琴上付诸自己的一生。
四年后,战火蔓延人间。
那一年,玄黓国与重光国交战,烽火连三月。玄黓三军溃败,重光兵临城下,眼见就要攻破玄黓都城,城门下却忽然多了个抱着古琴的黄衣少年。
萧萧长风中,一边是肃立的百万大军,一边是一个人与一把琴。
那人只是拉动琴弦,便有无形的利刃切开空气,刹那刮擦出血花一片。那是化为实质的音波,伤人于无形。纵使再厚的盾也裂在音浪之中,更别提那些血肉之躯。重光军大惊,只能在远处放出一**的箭雨,仗着人多的优势,试图硬闯。
那一天,本胜券在握的重光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创。然而,这却改变不了玄黓亡国的事实。
密集的琴音之中,萧白单膝跪地,剧烈地咳嗽着。他忽而猛地一低头,咳出来殷红的血。
他一人,在城门外守了整整三个时辰。眼见法力就要消耗殆尽,而眼前的大军似乎无穷无尽,像是压城欲摧的黑云,或是翻涌不息的黑色的浪潮。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又是一波箭雨。
萧白以疲惫不堪的手持续扫摇,琴声铮铮,无数音刀撕裂虚空发出剧烈的响动。那些音刀在空中将大部分箭折断,少部分则偏转了轨迹,向斜后方射去,一头扎进土里。
令他有些吃惊的是,那波箭雨中有一支箭居然不受他音波的影响,轨迹不变地向他射来。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那支箭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便射入他左肩,巨大的惯性将他带着向后栽去。他整个人后仰倒地,箭矢扎入地面,将他钉在地上。
火光中,他听得一人道:“那个人,留给我。”
而重光的军队仿佛得到了什么命令一般,如潮水般涌过,撞击城门。他倒在大军之中,如分水拨浪的礁石,没有人来杀他。
于是他便被留下了。一片纷乱里,他颤抖着手去抓左肩的箭羽,眸子里映出身侧火光。
那箭有些不同寻常,箭羽是金色的,上下又流动着烈焰般的红,令人想起涅槃之凤。
一人策马缓缓而来,那是个女子,一身烈焰般的红衣,束着金色的腰带,同样也没有穿战袍或是披战甲。长发扎着高马尾,束发处镶了一圈金雕成的羽毛。左手拎着弓,右手拉着马绳,背后背了箭筒。
喊杀声里,她的声音却格外清晰:“仙官,擅自插手人间事务,不怕仙盟处罚么。”
萧白张了口,还未言语便猛地一咳,咳出一口血来。
“我不是什么仙官。”
他的影子被火光镀上一层极亮的红。
“我是玄黓的世子。”
萧白的声音不大。战场的喊杀里,那人愣了一下,才从口型辨出他的意思。
她以手指在空中一划,一道升起的隔音屏障隔绝了外界杂音。
她的目光落到萧白身侧的古琴上,声音很轻。
“是么?一个人间的世子,却带着槐安灵人的南柯琴?”
萧白不语,握着箭羽狠力一拔,没拔出来,只在掌心里留下几根金红的毛。
不用猜便知道,方才钉住他的那一箭,定是那人射的。
他喘息着,开口:
“你既识得南柯琴,想来你也是仙道中人。看你箭术了得,莫不是七重天那位凤燃姑娘?”
那人颔首:
“是我。”
萧白苦笑:
“同为仙官,你的所作所为,难道不算擅自插手人间事务?”
“我同你不一样。”
那人缓缓道。
“我是奉仙盟之命特来捉你的。”
萧白连拔了两三次都没能拔出那支箭,他剧烈地喘息着、咳嗽着,忍着剧痛,又一次蓄力一拔。
“拔不出来的,我射的箭你还想……”
凤燃语声一滞。
萧白双手撑地,猛地一推,摇摇欲晃地站起,那支箭直接穿透了他的身体,在他左肩留下一个血洞。血溅到凤燃的衣摆,而凤燃眼里满是惊诧,似是想不到他居然以这种方式站起。
萧白抱起残破的琴,立在她的马前,像萧瑟的荒原上竖起残破的旗帜。
“你要杀我么?”
凤燃右手缓缓搭到弓上。
“虽说仙盟要的是活口,但我有权利将你抹杀。”
萧白摸索着琴弦,最细的两根弦已经在弹奏中崩断,而凤燃方才那一箭则射断了商。五弦琴断了三根,仅凭剩下的宫角二弦,他还能弹出什么?他的手缓缓拉动琴弦……
杀机。
凤燃嗅到一丝若隐若现的杀机,她整个人如张满的弓般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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