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解了禁制。
骤然入耳的声响让虞欢微眩,下意识退开两步。
站稳时才发觉,方才竟离他那样近。
抬眼便见谢无泪仍立在原地,神色如常地望着她,半分未动。
虞欢暗自皱眉,这人果然处处透着让人不适的讨厌,偏能用这种看似坦然的姿态,看得人浑身不自在。
她转开视线,不再理会。
耳畔随即传来顾千里的声音:“叶姑娘定然身处仙家福地,可谢兄的追踪印记模糊,我的言灵又失了效。此地空间如恒河沙数,仙家洞府遍布,如何确定她在哪一处?”
虞欢蹙眉:“若无法精准定位,只得用笨法子,逐一探寻这森罗万象海的所有空间。”
话虽如此,她心里却清楚这有多渺茫——森罗万象海的芥子境无穷无尽,这般搜寻与大海捞针无异。
顾千里忽而转向谢无泪,笑道:“谢兄的溯命神通,不是能洞彻时空长河么?追溯过往、辨明当下、窥探未来……这般通天彻地的本事,用来寻个人,该不算大材小用吧?”
此问无异于异想天开。欲将森罗万象海所有空间逐一查探,工程浩大非人力所能及,纵使大乘修士亦难若登天!
谢无泪未答,周身气息却骤然沉落。
仿佛源自太初深渊的威压,裹挟着湮灭万灵的岁月气息无声弥漫。
死水之畔,风乍起,雪骤落。
他墨缎般的及腰长发自发根起寸寸染作霜银,如冷月流泻,在悄然四起的风雪中翻飞;月白云纹衣袍褪尽光泽,化作一袭吞噬光线的墨袍。
脖颈一侧,古老邪异的幽蓝图腾浮现,沿着苍白肌肤缓缓攀爬到眼尾。
那双凤眸眼白尽褪,只余两轮深邃无垠的漩涡,似有星河明灭,散发着洞穿时空、窥见命途的引力,恍若执掌命运权柄的古老神祇垂眸,无悲无喜,仅对烟火人间投来冰冷幽邃的一瞥。
此刻的他,已非尘世之貌,更似天道神性与远古邪力交融后的冰冷具现。
修行界皆知,修士破入化神之境,方有资格叩问天地法则。
“化神”二字,本意便是演化神通,觉醒与己道契合的法则神通,这是道途至关重要的天堑。
残酷的是,十之七八的化神修士终其一生未能觉醒神通,道途注定止步。唯有那二三成幸运或天赋卓绝者方能觉醒,而神通品阶便是仙途潜力的判词:黄阶者根基尚可,或有望冲击炼虚;玄阶者潜力可观,炼虚可期;地阶者惊才绝艳,必成一方巨擘;天阶者则属传说,凤毛麟角,具搅动寰宇之能,然代价亦恐怖至极,动辄寿元、道基乃至性命。
此刻,虞欢与顾千里皆为此惊变所慑,方一对上那双幽瞳,登时神魂俱震——
恍若堕入无垠太虚,亲睹万古沧桑流转,因果纠缠,万物生灭。
须臾间,似有崇岳拔地而起,沧海倾覆,寰宇崩摧;
下一瞬,时代洪流奔涌,史诗开阖,风云激荡,终归寂灭。
芳华不过刹那,英魂长逝,灰飞烟灭……
红尘万丈,尘世百相,悲欢离合……
潮起潮落……缘起缘灭。
良久,顾千里蓦然回神,折扇“啪”地合上,难掩惊骇:“传说中的天阶神通……果然名不虚传。这压迫感,简直要把人的三魂七魄都看透了……啧。”他下意识后退半步。
谢无泪在仙朝位极人臣,当年仅用三月便揪出并挫骨扬灰了潜伏仙朝千年、难倒上一任降妖司首领的妖族“十二骨面”奸细,溯命神通令仙朝震动,先帝亲授一品降妖司指挥使之职,代天行道。这与镇魔处并列为仙朝两大权柄的职位,确实非他莫属。
纵使虞欢对谢无泪这未来刽子手心存警惧,望着眼前异象,习惯性想腹诽几句,却在那霜雪银发与星河眼眸前卡了壳。
搜遍腹稿,竟挑不出半分错处,这般风华超出性别,让人无从置喙。
顾千里定了定神,出声道:“谢兄倒也不必一一探查这万象之景。叶姑娘端方持重,定然身处仙家福地,不如只寻此类空间,免得徒耗心力。”
谢无泪挑眉,银发于凭空涌现的霜风中飘扬,黑袍之外风雪交加。
众人所处方圆十里之内,不多时便覆满霜雪。
随着他的感应,一幅流光画卷于虚空中铺陈开来,其上景象飞速流转:
仙雾缭绕的亭台楼阁、百鸟朝凤的祥瑞画卷、道音袅袅的玄妙之境……
不同图景接连闪现又倏忽湮灭。
当最后一幅仙家胜景探查完毕、消散无踪,谢无泪面色更白,周身风雪更盛,目光幽幽落在虞欢脸上。
男人雪肤银发,墨袍曳地,唇角偏还噙着点笑意,不达眼底,反倒透着说不出的邪气。
“仙家福地,遍寻无果。殿下以为如何?”
他此刻神异的形貌令虞欢有些不敢逼视,能感知到对方身上内敛却磅礴的时空之力,恍若深海暗涌,仅是靠近便觉心神沉抑。
她移开视线,欲言又止间,终于想起原书描写——
那位表面仪态圣洁、私下却厌弃清规戒律、偷阅合欢宗秘籍、暗恼师兄管束过严的中二叛逆郡主……
不禁扶额,叶淑窈被困的空间,恐怕绝非什么仙家福地。
“或许……”虞欢状若无意地开口,迎着两道陡然锐利的目光,硬着头皮道:
“我们对叶郡主的认知,都过于……流于表象了?”
她委婉道:“郡主独自被困,惊惧之下,心中所思所想……未必全是光明坦荡。或许她正想着些渴望自由、离经叛道、甚至带点顽皮童趣的东西?”
“自由?离经叛道?”顾千里眨了眨眼,随即恍然大悟,“虞妹妹是说……窈窈她或许在想些出格的事?
谢无泪并未驳斥,只是深深注视着她:“依殿下之见?”
虞欢道:“尝试探查那种……打破常规、天马行空、甚至带点顽童心性的心象空间。”
数息之后,那双冰冷幽邃的眼眸锁定虚空某处,指尖凌空一点。
虚空中画面飞速流转,最后定格在一片光怪陆离、浓烈到刺目的古怪天地。
巨大的扭曲糖果屋悬于空中,流淌粘稠蜂蜜的河流散发出甜腻熏人的气息,松软的棉花糖铺满五彩大地,倒悬的彩虹画着滑稽鬼脸,远处奇装异服、表情夸张的玩偶不知疲倦地蹦跳嬉闹。
一位容色圣洁、缥缈如仙的青衣少女,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块巨大的彩虹软糖之上,捏起软糖送入口中,腮帮微鼓,眉眼弯弯,一脸餍足,浑然不觉外界变化。
画面一闪而逝,顾千里先是瞠目结舌,随即低低笑起,渐渐爆发出畅快大笑:
“哈哈哈哈!妙极!原来我们端庄淑雅的东亭郡主,私底下竟是这般……鲜活可爱!可比那些板着脸的木头美人有趣千百倍!”
笑声出口才觉失言,似是把虞欢也捎带上了,连忙摇着折扇赔笑:“虞妹妹莫怪,哥哥我这是欢喜过头了,可没把你比作木头的意思。”
虞欢见他这反应,心下了然——
情人眼里出西施,他人眼中之顽劣,恰是他心头之好。
她轻叹:“这是童心未泯之象。看来叶郡主果然在其中,表象虽怪诞,却正合其心性灵动。”
溯命神通带来的异象迅速褪去,谢无泪已恢复墨发白衣,脸色雪白,唇色淡近透明,气息萎靡。
见虞欢望来,他微一摆手,“无妨。”
他望着那副荒诞景象,唇角还带三分笑,声音却冰冷如霜:“荒谬。”
虞欢心道:笑面虎大人,若实在笑不出,不笑也罢。这般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反倒比板着脸更让人发怵。
他分明已耗损极大,偏还要摆出这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端的是好面子。
谢无泪那双恢复清明的凤眸转向虞欢,似笑非笑:“殿下对师妹的认知,倒是入木三分。”
虞欢自然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她与叶淑窈相识不过半月,竟比他这位看着她长大的师兄更清楚她的心思。
这煞星果然又在怀疑她!怕不是觉得她能未卜先知,又要暗中盘算着怎么查她底细了。
她垂眸淡淡道:“虞欢不过与叶郡主同为女子,能看出一些男子看不出的特质,斗胆猜测罢了。大人关心则乱,郡主在您眼中自然千好万好,却也容易忽视她天性中的小趣味。这并非大人之过,只是视角不同罢了。”
谢无泪微微挑眉,“殿下倒是……善解人意。”
虞欢默不作声。
这话说得听着像夸人,语气里的试探都快溢出来了。
顾千里没听出两人话里的交锋,只顾着冲谢无泪笑道:
“谢兄,叶姑娘那般钟灵毓秀,童心盎然,想必是您这位师兄倾囊相授、有意爱护的结果?保护得太好,才让她一直保留这些赤子之心。在下对您如何教导令师妹倒是颇感兴趣。”
虞欢也若有所思看了过来。
谢无泪:“修行一途,唯勤而已。每日卯时初刻练剑两个时辰,研读道藏三个时辰,习练术法两个时辰,余下时间打坐调息,抄录经卷,不得懈怠。”
虞欢:“?”
顾千里:“?”
顾千里悚然咋舌:“卯时初刻?!天还没亮就要爬起来练剑?每日练剑两个时辰起步?还要读三个时辰道藏?我的天……谢大人,您这是养师妹呢,还是训仙兵?叶姑娘那般娇滴滴的仙子,您也下得去手如此操练?连点赏花弄月、品茗调香的时间都不给?”
他连连摇头:“女孩子家,哪能这般硬邦邦地教?得像养最名贵的兰花,精心呵护,用爱意浇灌,让她自由舒展,绽放属于自己的光彩。您这法子……啧,难怪叶姑娘偶尔瞧着有些……嗯,过于端庄持重了。”
遇见您这样的师兄,真不知是她的幸运,还是不幸。
谢无泪终于侧过脸,凤眸毫无波澜:
“顾少卿的合欢宗心得,我无意领教。师妹是上清仙宗第九峰传人,非贵宗花圃里的娇兰。”
顾千里被那目光看得心头一跳,啪地打开折扇掩住半张脸:“哎呀呀,谢兄这话说的,关心则乱,关心则乱嘛!窈窈那般人物,谁见了不心生爱护之意?在下只是觉得,修行虽苦,也当有张有弛,莫要辜负了这青春韶华才好。”
他嘴上这般说,心里却暗自心疼——越是高压越易反弹,叶淑窈那点子童心,怕是多年压抑所致。
转瞬又想,谢无泪神通能勘破因果,怎会看不出叶淑窈那点叛逆本真?方才他却像头回知晓般斥为“荒谬”。
当时南下被强塞师妹,他都漠不关心,修无情道的果然凉薄,连身边人的本真都懒得看。
上清仙宗身为十大仙门之首,底蕴深不可测。而宗门内最负盛名的,莫过于第九峰的无情道——传闻此道修至极致,便是剥离七情、直指本源的最正统仙途,只是太过孤绝,历来传人寥寥。
如今第九峰一脉近乎断绝,无情道仅余谢无泪一人承继。
想到叶淑窈即将冲化神、择道途,他心头一紧:绝不能让她走这条路,变成这般六亲不认的模样!
“事不宜迟,既已定位,速速撕裂空间寻人!”顾千里收起玩笑,语气急切起来。
话音未落,谢无泪那边已有浩瀚磅礴的时空之力汹涌澎湃。
周遭空间震颤,波纹摇曳如碎金,黑水翻涌剧烈涟漪。
然片刻后,他忽收手,长眉微蹙,结论冰冷:“此地空间法则与外界殊异,若强行破空,极易引发空间连锁崩塌,反伤及师妹。”
虞欢亦觉异状,回忆起禁地里的记载,缓缓道:“强闯恐伤郡主,甚至引发异动……唯有顺势而为,以遵循禁地法则之法抵达叶姑娘所在空间,方为正途。”
顾千里疑惑:“遵循禁地法则?”
虞欢点头:“先前曾提及,多人同入禁地时,禁地会致力于抹杀外来者,从而取最易引动杀机者的心象具现。这片情海浮沉之象,暗藏惑心沉沦之危,凶险远胜郡主所在的童心之象,故法则以此困我等。”
顾千里似有明悟,立刻接口:“如此说来,要入叶姑娘之境,需设法让法则所见心象不再是这片欲海?即改变我们之中被判定为最凶险的心境?若我能转化心境至无害,法则或会捕捉虞妹妹或谢兄的心象为主导……”
“可是,新主导心象未必是童心之象,仍难精准抵达。”
他眉头紧锁,快速推演:“除非……我等中两人模拟比童心更无害的心境,余一人模拟童心,方可触动法则,同入郡主所在。可童心至纯至简,本就是最无害之心境,何来更‘不凶险’者?这凶险之分,实在难以界定……”
苦思冥想间,一时难有定论。
“等等!”顾千里桃花眼一亮,折扇“唰”地展开,“或许不必深究凶险等级,若我等皆模拟叶姑娘的童心,让法则误判我等心境与郡主同源同质,或可顺势被归入郡主所在的芥子境!”
虞欢点头:“这是最直接有效的法子,以此覆盖当前被法则识别的凶险心象,欺瞒禁地法则,方能安全抵达。”
她看向谢无泪,让这笑面虎模拟童心,怕是比让他拔剑自刎还难。
“谢大人意下如何?”
谢无泪:“好。”
简洁一个字,倒让虞欢愣住了。
他竟答应得这般爽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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