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搁这排话剧呢?丁一眼珠左转转窗边,右转转讲台前,满脸莫名巧妙。
都三分钟了——
领导,说好的正事儿呢,您干杵着瞪我师兄干嘛呀?人没跳楼!头一回见面,您是不是该先握个手客套两句啊,还要我教你吗?
师兄,您又瞪着我领导干嘛呀?刚还担心您掉下去呢,不就是多看了您两……三四五六眼嘛!说句话啊,我毕业还要去所里应聘呢!
他也很严肃地“咳!”了一声。
两人同时开口。
讲台:“你怎么这……”
窗边:“你叫什么?”
莫言:“……”
丁一:“……”
“……呵呵呵莫律师,”丁一想读书人都是这样打招呼的,领导你不要黑脸嘛:“这就是我跟您提到的纪凡师兄啊——纪,凡,纪律的纪,非凡的凡,师兄,这位就是我的实习老师,探渊律师事务所的莫言莫律师——莫,言,就是前几年给祖国争光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那俩……额……?”
他面无表情的师兄嘴角抽搐了一下。
莫言:“……”
……谁教你这么介绍的?
他改名儿时丫还没得奖呢!谁特么知道是谁?
这是工作。他默念两遍,笑了下:“哦,纪老师是吗?幸会。”
纪老师没搭腔。
“我们是为管益的案子来的,具体情况丁一应该提前和你沟通过了。我们已经上诉,现在正在申请鉴定,希望能请窦老师替我们出一份关于他精神问题的意见书。”
几乎无法察觉的一秒停顿,“……谢谢。”
他身架子无比标准,手掌宽大,指节修长,手挺漂亮,姿势也维持着社交的得体。
但对方就像个冷淡的恩客,连眼皮子也没抬:“你觉得他不该死?”
……师兄你要不要这么不给面子?丁一低着头,有点儿尴尬。
进入社交模式的成年人脸皮却相当之厚,莫言无所谓地放下手,公事公办的口吻:“他是我的当事人。”
说到“我的”时,纪凡眉头又动了动:“有用吗?”
“试试。”
“试试?”
“我们统计了国内外百余例相似案件,也包括窦老师十年前参与专家鉴定的案子,相比杀害外人,杀亲量刑的确相对……”莫言抛弃了法言法语:“宽容。”
“为什么?”
“有很多原因,有人就是精神病,作案时缺乏认知和判断能力,那是造物的悲剧。也有人情况复杂,会考虑到亲密关系本身。”
“亲密关系……”
他不知怎么吐出几个字,“他人即地狱。”
莫言默了一秒。
“纪老师学历这么高,肯定知道,他人即地狱不是笼统指别人就是地狱吧?”
“学历这么高”的纪老师没有理会这个问题。
“当个体过度依赖从他人眼中了解自己,便陷入自我客体化困境,渴望被认可又恐惧被定义,有如身在地狱。”莫言自己解释了,继续说,“判决书不会这么抽象也不会这么偏激,不过,不健康的亲密关系的确只会带来灾难,而家庭共生无法选择,无法割舍,某种程度像是对人类的惩罚。”
“你也这么认为吗?”他这才抬起眼睛。
莫言微愣,肯定地说:“不,我的家庭比较幸运。至于其他不健康的关系,我能摆脱。”
纪凡点了下头。
他走到课桌第一排,约莫当中,膝盖一弯坐在了桌边。
如果不是早知他的年纪,他那简笔画似的脸,说是个本科生也没人怀疑。然而细看他精神几近萎靡——他瘦得过分了,脸上薄皮裹着骨,吸血鬼般苍白,收下去的下巴比上次还尖,衬衫领口锁骨深陷,平直的肩骨支出,又像一具摇晃的衣架。
整一个营养不良。
莫言又皱了下眉,想问句你难道没吃饭?
纪凡伸出手:“我想先看看他的信,可以吗。”
他望的是丁一提的包。
事实上他已看了好几眼。
丁一看领导,莫言看着他的手,他的衬衫袖口扣得很扎实,腕上戴着块表。
上次就有,却没特别注意,黑白盘,带子很细,像是块女士手表,像是遭了火烧,表皮微微翻起。在他的目光下纪凡收了收手,似乎皱了皱眉。
他点头:“亲属相关病历资料、走访取证都可以给你,不过希望你能保密,不要在网上发布,也不能接受采访。”
对方又点了下头,接过递来的文件夹,翻了几页,抽出其中一叠。
丁一贴近殷勤介绍:“师兄,字儿不大好认,下边儿有电子打印版,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敲的准没错儿,再下边儿还有病历,这儿还有媒体报……嗯?”
见他抬头看着自己,漆黑的瞳仁一动不动,丁一试探着:“师兄?”
十秒钟后,纪凡自己朝边上挪了半米,又转了个身。
“……”
丁一后知后觉被嫌弃了,委屈地退回领导身边。
半小时过去,他去了两趟厕所,留领导环手靠在窗边。
窗外万里无云,校内建筑比写字楼低矮,稀疏,视野很开阔。
校内远处果然有个球场,场上三五成群,大概在中场休息。
坐那的人始终垂着头,没说话,除了那叠手写信,别的纸张他毫无兴趣。
莫言没催他,也没故意看他,不过总有视线扫去的时候,便觉得那样子非常碍眼。
他该不会晕这儿吧?他要不要喝点儿水?
……不管成不成,至少得请人吃顿饭,但他能坚持到那——不,但跟他?
他走出门。
丁一趁着上厕所的功夫,正在走廊尽头语音:“……茫然,困惑,微信里挺客气的……对我领导有意见?是像你说的,长得很……很好看……就是太瘦……啊?啊??……怎么不早说啊……那我们这……哎卧擦凹——莫律师,您怎么来了,有事儿吩咐?”
莫言没理会他那一脸做贼心虚:“跑个腿,便利店买两瓶水上来。”
“啊?”
“顺便带点儿吃的,”他对着手机划拉两下:“有事儿回来你就走,你是住校吧?”
叮——
丁一看了眼手机:“哦!哦!是,我没事儿!您等着,我马上就回!”
年轻小伙子来去飞快,回来满头大汗,左一大包,右一大包。
莫言:“……买这么多干嘛?”
还薯片儿,谁这岁数还吃薯片?
有没有点儿脑子,说便利店就把店搬空了?
那买点儿热的不会?
“我照您转的钱买的……”
他叹了口气,冲里头抬了抬下巴。
丁一又拎着塑料袋儿进去,隔了半米远,双手前伸,恭敬得像上供:“师兄,您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纪凡抬头,眼睛微微一亮:“哦,谢谢。”
他掏了掏,挑了袋黄瓜味儿撕开。
“咔嚓——”
莫言:“……”
丁一受宠若惊:“不客气不客气!哈哈哈我也喜欢黄瓜味儿,还有烧烤和蕃茄味儿。”
吃人嘴软,纪凡咔嚓咔嚓:“哦。”
“嗯嗯,师兄您喝点儿水,您吃饭没?”
“不,喝了咖啡。”
“那咱们待会儿……”
“看完没?”莫言冷着脸上前。
纪凡嗯了声。
莫言看他嘴角薯片残渣,不是很爽:“结果?”
“我个人认为,”他淡淡抬起眼,呼出一口气,“他没有精神方面的疾病。”
“依据?”
“目前精神疾病的诊断主要依赖临床综合评估,缺乏单一生物学指标的精准检测,很遗憾看不到他本人,只能通过文字判断他的行为思维与情感。”不知道为什么,莫言感到他有些失望,“在我看来他只是内心幼稚,自卑到了自恋的程度,情感上太过高估了自己。”
他还是先说了结论,措辞不客气,莫言很不想承认有同感——但那是他的当事人,正色道:“内心幼稚,二十几岁还幼稚自恋到杀死生母,还不能考虑他是……?”
没等他说完,纪凡指着其中一行。
莫言低头。
【……砸第一下便没有停手念头了……一下又一下……我仿佛疯了……母亲痛苦地回望我……眼里充满疑惑和不解……她流泪了……】
他看过很多次。
这就是他头疼的地方。
“幼稚不代表疯傻。没人真正疯了会知道自己‘疯了’。”纪凡说,“你们统计过类似案例,不知道记不记得那一个,26岁的女生杀死、肢.解母亲,被捕后,在去指认肢体时,她笑着说……”
——好肥啊。
这案子丁一印象很深,当时光看文字都毛骨悚然的程度,被他一提依旧寒毛直竖,“我记得鉴定出她是装的……只是想免除惩罚。”
纪凡像被他搓手的模样逗笑了,“是的,低劣的卖傻,也比他表演到位。管益一定很在意他所谓的高智商,因此不屑出卖它,他说的是……赎罪。这恰好证明他普通极了,他还保持着可耻的虚荣心。”
他像在解剖一具尸体,“漫长的预谋,清醒的杀人过程,他预设了一切,唯独没有预设到后果。”
“不仅是死亡的后果,更是他因为灵魂的空虚自以为是,以为可以主宰别人……他母亲的命运,最后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普通人的后果,也就是他想要的赎罪。”
他摇了摇头,再一次表示了失望:“嗯,他太普通了,他斩不断和母亲的共生,不敢去死,活得也十分梦幻,拉斯科尔尼科夫式的自恋,还不如反社会人格的天生杀人魔。”
那本书被管益在信里反复提起,陀思妥耶夫斯基超一流的心理刻画简直能将人灵魂囚禁,连莫言这种一看书就瞌睡的人都如饥似渴地读完了。
大学生拉斯科尔尼科夫崇拜拿破仑式的“非凡”,以此无视“凡人”性命,杀死了一个房东老太婆,管益自认为“为母亲寻求解脱”,和自以为是神有什么分别?
他步入了心灵的弥彰。
但对面这明显失望、几近嘲讽的冷漠,蓦地让他相当不舒服。
“还不如?”他重新环起手:“那你希望他是怎样的?”
不专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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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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