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工作室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像暴风雨过后被抽离了所有声音的海面,看似宁静,底下却涌动着未散的漩涡和隔阂。
沈清弧不再主动与林听晚交谈,甚至刻意错开两人在公共区域可能出现的时间。
她将自己埋进了故纸堆里,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那张关于苏婉音倡办女学的旧剪报,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一扇被她之前忽略的大门。
她不再仅仅依赖外婆那几本核心笔记,而是开始系统地整理外婆留下的所有遗物——堆在阁楼角落的旧书、捆扎起来的学生时代作业、甚至是一些看似无用的往来信札。
她像一个考古学家,在时间的尘埃里进行着精细的发掘。
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一本夹满了干花和树叶的、外婆少女时代的诗集里,她发现了几页夹在其中的、字迹不同的手抄文章。
文章没有署名,内容是关于“女子自立之我见”,文笔犀利,观点鲜明,批判旧式女子依附性,倡导实业兴国和教育救国,并隐约提及“吾辈于竹音阁中所议”如何如何。
“吾辈于竹音阁中所议!”
沈清弧几乎能肯定,这即便不是苏婉音亲笔,也极有可能是当时参与“竹音阁”沙龙的某位进步女性的手稿!
这篇文章,与之前那则倡办女学的新闻相互印证,清晰地勾勒出“竹音阁”作为思想交流中心和女性互助平台的角色。
紧接着,她又在一摞旧账本里,发现了意外的收获。
那是一个看似普通的家用流水账本,但其中几页,却夹杂着一些零散的、与家庭开销无关的记录:
“腊月初八,售‘听雨’壶一套于城西茶商,入二十银元,充女学笔墨资。”
“三月十五,‘竹音阁’修缮屋顶,支八银元,余款由苏女士独立承担。”
“六月,‘清音’班女子李氏,学成,荐于友商处任记账,月俸……”
一条条,一项项,虽然零碎,却无比真实地记录着苏婉音如何利用“竹音阁”的经营所得,支撑着女子识字班的运转,甚至帮助学成的女子谋求职业。
她不仅有自己的思想和抱负,更有将其实践出来的能力和魄力!
沈清弧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感动和钦佩填满了。
苏婉音的形象在她心中不再模糊,她变得立体、丰满、熠熠生辉。
一个在时代夹缝中,努力为自己、也为其他女性开辟一方天地的先行者。
她多么想立刻把这些发现告诉林听晚,让她看看,她口中那个需要“确凿证据”的苏婉音,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让她明白,有些价值,是冰冷的检测数据永远无法衡量的!
可是,一想到林听晚那张公事公办、甚至带着轻蔑的脸,沈清弧刚刚热起来的心就又凉了下去。
“她会在意吗?她可能只会问我,这些手稿的真伪如何鉴定,这些账目记录是否具有普遍代表性……”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分享的**被硬生生压下,化作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她将这些新发现的资料仔细整理、复印、标注,锁进了自己的抽屉里,仿佛守护着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珍贵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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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在林听晚那间可以俯瞰城市夜景的高级公寓里,另一场无声的探索也在进行。
那把紫砂壶被她放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没有送去检测。
她发现自己无法再用纯粹“研究”的眼光看待它。
每当她看到它,就会想起沈清弧护着它时那双带着怒火和失望的眼睛。
这种情绪的干扰让她烦躁,却也让她无法忽视这把壶的存在。她开始换一个角度思考问题。
她动用了林氏集团的部分资源,不是去检测壶本身,而是围绕着“林墨谦”和“苏婉音”这两个名字,进行更深入、也更隐秘的商业和历史背景调查。她调阅了林家保存下来的一些非核心的、早期的商业档案和家族记事。
起初,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但随着调查的深入,一些微小的、之前被忽略的异常点开始浮现。
在林氏企业,在当时还只是个小作坊。
最早期的几笔关键原材料进货记录旁,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备注:“此批货品品质上乘,价格公允,得益于苏女士居中引荐。”
“苏女士”?家族正式记载中,林墨谦的原配妻子(林听晚的曾祖母)姓陈,并不姓苏。
而且,一个内宅妇人,如何能对原材料采购有“引荐”之力?
更让她心惊的是,在一本记录家族成员生辰八字及重要事件的旧册子(类似于家族年鉴)里,关于林墨谦迎娶陈氏那一年,记载异常简略,只有干巴巴的时间地点,毫无喜庆详述。
而在那之前几年的记录里,反而零星出现“墨谦与友论事于城南”、“墨谦购《实业救国之我见》”等更富有个人色彩的记载。
林听晚敏锐地察觉到,家族关于林墨谦早年,尤其是婚恋方面的记录,似乎被有意地模糊化、甚至“净化”过。
仿佛有一段不被认可的过往,被小心翼翼地掩盖了起来。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把紫砂壶。“婉音定制”。一个能定制如此精致茶具、能引荐商业资源、能让林墨谦在家族记载中留下蛛丝马迹的女子,怎么可能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
沈清弧那些关于“竹音阁”沙龙、关于苏婉音独立性的“直觉”和“假设”,像幽灵一样在她脑海中盘旋。
她发现自己之前执着于寻找“直接证据”来反驳沈清弧,却从未想过,或许正是因为这段历史被刻意掩盖,所以“直接证据”才如此难寻。而那些看似“间接”的、零碎的线索,拼凑起来,反而可能更接近真相。
这个认知让林听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她一直信奉的逻辑大厦,似乎出现了结构性的裂缝。
她开始理解,为什么沈清弧会对那把壶,对那段历史,抱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那不仅仅是对文物的珍视,更是对一段被湮没的、真实的、充满力量的往事的捍卫。
她拿起手机,点开与沈清弧的对话框,输入框里的文字打了又删,删了又打。
她想为那天的强硬道歉,想告诉她自己的新发现,想听听她对那些模糊记载的看法……
但最终,她还是没有按下发送键。
骄傲、习惯性的疏离、以及一种不知该如何面对沈清弧反应的忐忑,阻止了她。
她放下手机,走到窗边,望着脚下流光溢彩的城市,心中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旷。
她取得了一个关键性的突破,推翻了自己之前的某些固执认知,却无人可以分享这份颠覆带来的震动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恐惧。
那是对自身认知被颠覆的恐惧。
原来,缺少了那个会跟她激烈争吵、会固执己见、也会因为一个发现而眼睛发亮的人,所谓的突破和胜利,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寂寞。
她们在各自的战场上,都向着真相迈进了一大步,却因为那场争吵划下的鸿沟,只能隔岸相望,独自消化着 discoveries 带来的复杂心绪。
这场无声的博弈,没有赢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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