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怀瑾站在追悼厅的角落,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沉重与哀伤。
这是他恩师陈国栋教授的葬礼,本该是庄重肃穆的场合,却让他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窒息。
连续第七个无眠的夜晚在他眼下留下淡淡的青黑,尽管他笔挺的Armani西装和一丝不苟的发型依旧维持着商界精英的形象,但内心的烦躁几乎要冲破那层冷静的外壳。
他环视四周,传统的殡仪馆布置得冰冷而公式化
——惨白的菊花、千篇一律的哀乐、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
这一切都让他想起战场上那些匆忙处理的遗体告别,没有尊严,只有效率。
陈教授一生追求真理与人文关怀,难道最后的告别竟要如此草率?
“顾总,仪式半小时后开始。”
助理周晨阳轻声提醒,递上一瓶矿泉水,
“您看起来不太好,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顾怀瑾接过水却没打开,只是用指尖感受着瓶身的冰凉。
“不用。师母在哪里?”
“在休息室,家属们都在那里。
另外,‘归途’公司的人已经到了,正在做最后准备。”
“归途”,
陈教授夫人在众多殡仪公司中选择的一家小众服务机构,以“人性化告别”为理念。
顾怀瑾起初反对这个决定,认为传统大型殡仪馆更有保障,但师母坚持说陈教授生前曾提及这家公司,欣赏他们对生命尊严的重视。
“我去看看现场布置。”
顾怀瑾将水瓶还给周晨阳,迈步向主厅走去。
就在他推开主厅大门的瞬间,眼前的景象让他微微愣住。
与他预想的传统追悼会布置不同,整个会场被重新构想成了一个温馨的书房场景。
陈教授生前最爱的檀木书桌被搬到了中央,周围是他收藏的书籍和手稿,甚至还有他常穿的粗线毛衣随意搭在椅背上。
没有惯常的哀乐,取而代之的是轻柔的古典吉他曲——陈教授年轻时曾组过乐队,最爱的便是吉他。
最让顾怀瑾惊讶的是,会场后方设计成了一面“记忆墙”,挂满了陈教授与学生的合影,从青涩到白发,见证了他四十载教学生涯。
旁边还设有一个互动区,邀请来宾写下与教授的回忆片段。
“谁允许这样改动的?”
顾怀瑾的声音冷了下来,控制欲让他本能地对这种“意外”感到不悦。
“是我。”
一个清冽而平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顾怀瑾转身,第一次见到了沈熹微。
她穿着一身简约的深灰色套装,长发挽成低髻,露出纤细的脖颈。
不施粉黛的脸上,一双杏眼沉静如水,仿佛能容纳所有情绪却不掀起一丝波澜。
她看起来太年轻,年轻得与这场合格格不入,但她的眼神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沉稳。
“沈熹微,‘归途’的礼仪师,负责陈教授的告别仪式。”
她微微颔首,声音有一种奇特的质感,像是清晨林间的薄雾,轻柔却具有穿透力。
顾怀瑾迅速打量了她一番,用他在商场上惯有的审视目光。
“我记得最初方案不是这样的。为什么擅自改动?”
“这是与陈夫人最终确认的方案。
我们聊了很久,她分享了许多陈教授生前的故事和喜好。
告别式不该是千篇一律的模板,而应该反映逝者独特的生命历程。”
沈熹微平静地解释,声音没有丝毫波动。
顾怀瑾皱眉:
“我理解你们的‘创新’,但今天会有很多学界重要人物到场,这样的布置是否太过...随意了?”
“死亡不需要更多形式主义,顾先生。
真正重要的是给予生者一个能够自由表达哀思的空间。”
沈熹微的目光越过他,扫视全场,
“您不觉得这样更像陈教授吗?
书、音乐、学生的成长——这些才是他生命的核心。”
顾怀瑾一时语塞。
的确,这个空间处处透着陈教授的气息,比他参加过的任何葬礼都更有人情味。
但长期处于掌控地位的他,不喜欢这种被动的感觉。
“我希望接下来的流程严格按照计划进行,不要再有意外。”
他最终说道,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沈熹微没有直接回应,而是轻轻调整了桌上那件毛衣的位置。
“顾先生,您最近睡眠不好吗?”
这突兀的问题让顾怀瑾一怔。
“什么?”
“您的右手指尖有轻微颤抖,这是长期睡眠不足的典型症状。
而且您一直在躲避直接的光线,说明可能伴有偏头痛。”
沈熹微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他精心维持的伪装。
顾怀瑾下意识地收拢手指。
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普通的礼仪师观察力如此敏锐,更没想到她会直接点破。
“这与今天的仪式无关。”
他生硬地回答。
“实际上,有关。”
沈熹微转向他,目光如镜,
“告别式不仅是送别逝者,也是抚慰生者的过程。
如果您始终处于紧张状态,又怎能真正与陈教授告别呢?”
顾怀瑾几乎要冷笑。
他已经很久没有遇到敢这样与他说话的人了。
“沈小姐,我聘请——或者说,师母聘请你们是为了办好一场葬礼,不是提供心理辅导。”
“情感不需要聘请,顾先生。它只需要空间来自然流动。”
沈熹微轻轻说道,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仪式即将开始,您应该去陪师母了。放心,一切都会以最尊重的方式进行。”
不知为何,在这句话落下的瞬间,顾怀瑾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短暂地笼罩了他。
那种感觉转瞬即逝,却清晰得不容忽视
——就像在无边黑夜中突然看到一束微光,虽然遥远,却真实存在。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向休息室走去。
仪式开始后,顾怀瑾站在师母身边,看着沈熹微以完全不同于传统司仪的方式引导着整个告别式。
她没有使用夸张的悲情语调,而是像朋友般邀请在场的人分享与陈教授的故事。
起初只有零星几人发言,但随着氛围的放松,越来越多的学生站起来,讲述那些或感人、或幽默的往事。
会场里开始有了真正的缅怀,而不只是形式化的哀悼。
有笑声,有泪水,有沉思——这一切都如此自然,仿佛生命的不同侧面都在这里得到了尊重。
当轮到顾怀瑾发言时,他原本准备好的标准悼词突然显得苍白无力。
他放下稿纸,即兴讲述了自己大学时如何在陈教授的引导下找到人生方向的故事。
这些话他从未计划说出,却在这样的氛围中自然流淌出来。
发言结束后,他感到一种罕见的释然。
而当他坐下时,沈熹微正好走过他身边,她的衣袖轻轻擦过他的手臂。
那一刻,一股奇特的安宁感再次涌现,连日来的头痛竟奇迹般减轻了。
仪式接近尾声,沈熹微邀请大家一同朗读陈教授最爱的一首诗。
她的声音在厅内回荡,不高亢,却有种特殊的质感,像是能直接抚慰人的神经。
顾怀瑾惊讶地发现,自己紧绷已久的情绪竟在这种声音中慢慢松弛下来。
更不可思议的是,当仪式结束,人群开始散去时,周晨阳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顾总,您刚才好像睡着了五分钟。”
顾怀瑾愣住了!
他确实感到了一种短暂的迷糊状态,但没想到自己真的睡着了
——在坐着的情况下,在恩师的葬礼上。
这对于长期受失眠折磨的他来说,几乎是天方夜谭。
他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最终在记忆墙前看到了沈熹微。
她正搀扶着一位泣不成声的老教授,低声说着什么。
那一刻,阳光恰好从高窗洒落,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去查一下她的资料。”
顾怀瑾对周晨阳说,声音里有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沈小姐吗?我已经有了。”
周晨阳从文件夹中抽出一页纸,
“26岁,北师大学心理学毕业,却在三年前转入殡葬行业,现在是‘归途’的首席礼仪师。
业内评价很高,但据说因为职业原因,社交圈很小。”
心理学背景,却做了殡葬礼仪师!
顾怀瑾眯起眼,看着远处那个似乎能容纳一切悲伤的身影。
他想起刚才那短暂的安宁,那种他求助于各种昂贵治疗都无法获得的效果。
“顾先生,还有什么需要吗?”
沈熹微不知何时已走到他面前,递上一杯温水,
“您看起来比刚才好多了。”
顾怀瑾接过水杯,指尖不经意间触到她的手指。又是一阵奇异的平静感,短暂却真实。
“今天的仪式...很特别。”
他最终说道,这已是他能给出的最高赞美。
沈熹微微微点头:
“陈教授值得这样的告别。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只要我们还记得,他就以某种方式活着。”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顾怀瑾内心沉寂已久的湖面,激起圈圈涟漪。
他望着眼前这个年轻得不可思议却充满智慧的女子,第一次感到某种坚固的东西在松动。
“沈小姐,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
他说,语气中不再有最初的冷漠与戒备。
沈熹微只是浅浅一笑,那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却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微弱却真实存在。
“生命中的相遇从来都不是偶然,顾先生。我期待下一次。”
她转身离去,留下一个从容的背影。
顾怀瑾站在原地,突然意识到,这个平凡的下午,在这场不平凡的葬礼上,某种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而他那片荒芜已久的心田,似乎也迎来了一缕微光。
周晨阳凑近,小声问:
“顾总,接下来是去酒店参加答谢宴,还是先回公司?”
顾怀瑾没有立即回答。
他的目光依然追随着那个远去的身影,最终轻声说道:
“先回公司。我有个想法需要验证。”
这个想法疯狂而荒谬,但若是真如他所猜测——若是那个叫沈熹微的女子真的拥有某种能平息他内心风暴的能力——那么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必须要弄清楚。
毕竟,对于一个长期在黑暗中挣扎的人,哪怕是最微弱的光,也值得全力追逐。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