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高大的彩绘玻璃窗,在“归途”殡仪馆的主厅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影。
距离陈国栋教授的告别仪式开始还有半小时,沈熹微已经站在厅内做最后的准备。
她轻轻调整着陈教授那把吉他的位置,确保它看起来随意却又不失庄重。
书桌上,她特意摊开了一本陈教授生前最爱读的诗集,页角微卷,仿佛主人刚刚离开片刻。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混合着白玫瑰的清新,营造出一种安宁而不压抑的氛围。
“沈小姐,家属已经到了,正在休息室。”
年轻助手小林低声通报,眼神中带着些许紧张,
这是她第一次参与如此高规格的告别式。
沈熹微递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
“不用担心,记住我们昨晚排练的流程就好。今天的重点不是完美无缺,而是真情实感。”
话音刚落,主厅侧门被推开,顾怀瑾扶着师母走了进来。
他今天换了一身深灰色西装,衬得身形更加挺拔,但眼下淡淡的青黑依旧泄露了他昨夜的无眠。
“顾先生,师母。”
沈熹微迎上前,声音柔和如初,
“还有一刻钟才开始,二位可以先在这里休息片刻。”
师母握住沈熹微的手,眼眶微红却带着笑意:
“这里布置得真好,就像国栋的书房一样。他一定会喜欢的。”
顾怀瑾没有开口,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却锐利地扫过全场,像是在进行最后的检查。
当他的视线落在那面贴满照片的记忆墙上时,沈熹微注意到他喉结微动,眼神有瞬间的闪烁。
“宾客开始入场了。”小林再次过来通报。
沈熹微点点头,转向顾怀瑾和师母:
“请二位到前排就座吧。记住,今天不是告别,而是共同庆祝陈教授精彩的一生。”
随着哀乐声起——不是传统的葬礼进行曲,而是陈教授年轻时最爱的古典吉他曲《阿兰胡埃斯协奏曲》——宾客们鱼贯而入。起初,不少人对于这非传统的布置露出惊讶表情,但当他们看到记忆墙上熟悉的照片,触摸到陈教授生前的物品,脸上的表情逐渐从拘谨转为柔和。
沈熹微站在厅前不起眼的角落,观察着全场。
她的角色不是主导者,而是引导者,让情感自然流动,让回忆自由绽放。
仪式开始,她首先邀请师母上台。
老妇人虽然步履蹒跚,但声音坚定,她分享了与陈教授相识相知四十年的点滴,从青涩的校园恋人到白发相伴的晚年。
讲到动情处,台下不少人都悄悄拭泪。
“国栋常说,教育不是灌输,而是点燃火焰。”
师母微笑着说,目光扫过全场,
“今天,我希望大家不仅缅怀他的离去,更要记住他点燃的每一簇火焰。”
接下来是自由发言环节。
起初场面有些冷清,沈熹微并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终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授颤巍巍地站起来,分享了年轻时与陈教授一起下乡支教的趣事。
笑声第一次在厅内响起,打破了悲伤的坚冰。
随后,越来越多的学生站起来发言。
有人感谢陈教授在学术上的指导,有人怀念他生活中无微不至的关怀,还有人分享了那些看似严厉却充满期待的批评。
每一个故事都像是拼图的一角,逐渐拼凑出一个完整而鲜活的形象。
沈熹微的目光不时投向顾怀瑾。
他始终笔直地坐着,双手紧握放在膝上,像是用尽全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但当第三位学生分享时,她注意到他的手指微微放松,肩膀也不再那么紧绷。
轮到顾怀瑾发言时,他走上台的步伐坚定有力。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讲稿,却突然将其折起放回口袋。
“我准备了很长的发言,关于陈教授对我的学术指导,关于他如何影响我的职业生涯。”
他的声音起初有些生硬,但随着话语展开,逐渐变得流畅,
“但站在这里,看着这么多被陈教授触动过生命的人,我突然意识到,最重要的不是他教给了我什么知识,而是他教会了我如何做人。”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与台下的师母交汇。
“大二那年,我因为家庭变故差点辍学。是陈教授找到我,不仅帮我申请了助学金,还每周抽出时间陪我聊天。
他从不直接给我答案,而是引导我自己思考。
有一天,他对我说:‘怀瑾,人生就像一本书,重要的不是它有多厚,而是里面的内容是否值得一读。’”
顾怀瑾的声音微微发颤,这是沈熹微第一次听到他流露出如此明显的情感。
“今天,站在这里,我想对老师说:您的一生,是一本值得反复阅读的经典。
而我们每个人,都是您书写过的篇章之一。”
说完这句,顾怀瑾深深鞠躬,台下静默片刻,随后爆发出真挚的掌声。
他走下台时,沈熹微注意到他的眼角有隐约的水光。
发言环节结束后,沈熹微缓步走到厅中央。
她没有站在讲台后,而是选择了一个更加亲近的位置。
“感谢各位分享的故事,让陈教授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在我们中间延续。”
她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能够穿透整个空间,让嘈杂渐渐平息,“死亡从不是终点,只要我们还记得,逝去的人就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她邀请所有人起立,共同朗诵陈教授最喜爱的一首诗——狄金森的《如果我能使一颗心免于破碎》。
声音起初参差不齐,但逐渐汇成和谐的洪流,在厅内回荡。
就在这一刻,沈熹微注意到顾怀瑾的状态发生了变化。
他站在人群中间,嘴唇跟着念诗,眼神却逐渐失去焦点。
起初她以为他是情绪过于激动,但仔细观察后惊讶地发现——他似乎是陷入了短暂的睡眠状态。
他的身体依然笔挺,但呼吸变得深沉均匀,眉头也舒展开来,连日来的疲惫痕迹在这一刻仿佛被轻轻抚平。
这个发现让沈熹微内心震动。
她早就注意到顾怀瑾深受失眠困扰,但没想到在这样的场合,她的声音和营造的氛围竟然能让他放松到进入睡眠状态,哪怕是短暂的几分钟。
诗歌朗诵结束,顾怀瑾猛地惊醒,眼神中闪过一丝困惑,仿佛不确定刚才发生了什么。
他的目光与沈熹微相遇,她递给他一个理解的微笑,没有点破这个秘密。
仪式进入最后环节,沈熹微引导大家依次上前,将手中的白玫瑰放在陈教授的相片前。
没有压抑的哭泣,只有静静的缅怀和轻轻的触碰。
当最后一位宾客献花完毕,她宣布仪式结束,但邀请大家继续留在记忆墙前分享故事。
人群渐渐散开,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交谈,气氛不再悲伤,反而像是一场老友重逢的聚会。
沈熹微看到师母被一群学生围着,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沈小姐。”
顾怀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熹微转身,发现他站在不远处,神情复杂。
“顾先生,希望今天的仪式符合您的期望。”
他沉默片刻,像是在斟酌词句:
“我从未参加过这样的葬礼。它不像告别,更像是一堂课——关于如何活着的一堂课。”
这是沈熹微听过最高的评价。
她微微点头:
“陈教授本身就是一位杰出的老师,即使最后的告别,也能给我们上一课。”
顾怀瑾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锐利而直接:
“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这种...完全不同的方式。”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告别式也应该如此。”
沈熹微平静地回答,
“我只是帮助生者找到最适合表达爱和尊重的方式。”
远处,周晨阳正向他们走来,似乎有事要汇报。
顾怀瑾看了一眼助理,又转回沈熹微,突然问道:
“你平时都负责哪些工作?只做告别式策划吗?”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沈熹微还是如实回答:
“主要是告别式策划和执行,但也会参与前期哀伤辅导和后续的追思活动。”
周晨阳已经走到近前,低声对顾怀瑾说:
“顾总,师母问您能否过去一下,有几位的教授想跟您聊聊。”
顾怀瑾点头,又看了沈熹微一眼,那眼神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太快让她无法捕捉。
“我们还会再见的,沈小姐。”
他说完,便转身离去。
沈熹微站在原地,看着顾怀瑾挺拔的背影,心中泛起一丝涟漪。
这个看似冷硬的男人,在今天的仪式中展现出了她未曾预料的一面——对恩师的深情,以及那种几乎本能的、对情感表达的抗拒与渴望之间的矛盾。
小林兴奋地跑过来:
“熹微姐,刚才好多宾客都在夸今天的仪式呢!连殡仪馆的王经理都说,从没见过气氛这么温暖的告别式。”
沈熹微笑了笑,注意力却依然追随着远处的顾怀瑾。
她看见他正与几位学者交谈,举止得体,但时不时会揉一下太阳穴,那是偏头痛发作的征兆。
“你去帮师母整理一下鲜花,我稍后就过去。”
她吩咐小林,自己则向茶水间走去。
泡了一杯薰衣草茶,沈熹微走向顾怀瑾。
他刚结束一轮交谈,正独自站在窗边,望着外面的花园出神。
“顾先生,”
她轻声唤道,递上茶杯,
“薰衣草茶,可以帮助缓解头痛。”
顾怀瑾明显愣了一下,接过茶杯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手指。
那一瞬间,沈熹微再次感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平静感,仿佛电流般微弱却真实。
“你怎么知道...”
他开口想问什么,却又停住,转而说:“谢谢。”
“不客气。如果您需要安静的地方休息,二楼有专门的休息室。”
顾怀瑾摇摇头,啜了一口茶,眼神中带着探究:
“沈小姐,你认为死亡是什么?”
这个问题太过突然,也太过哲学,但沈熹微没有回避:
“对我而言,死亡不是对立面,而是生命的一部分。就像光与影,没有影子的地方,光也不会存在。”
这个回答让顾怀瑾陷入沉思。
许久,他才低声说:
“我见过太多死亡,但从未真正理解它。”
这句话像是开启了一扇小小的窗口,让沈熹微窥见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
但她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陪他站着,看着窗外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白色花朵。
“顾总,车已经准备好了。”周晨阳的声音打破了宁静。
顾怀瑾将未喝完的茶放在窗台上,向沈熹微微微颔首:
“再次感谢你今天所做的一切。”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沈熹微心中升起一种预感:这场葬礼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对于顾怀瑾而言,对于她而言,或许都是如此。
远处,师母正向她招手,脸上带着感激的微笑。
沈熹微深吸一口气,将思绪拉回当下。
今天的工作还没有结束,她还需要安抚生者,帮助他们迈出哀伤的第一步。
死亡教会她最重要的一课是:
告别之后,生活还要继续。而每一次告别,都是为了更好的纪念。
阳光透过窗户,在她身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在这个常常与死亡为伴的行业里,
沈熹微始终相信,生命的温度,
足以融化所有冰冷的结局。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