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七岁的翠花手捧着一本连环画，懒洋洋地靠在狗蛋的后背上，一页一页翻看着。狗蛋举着一本全新的书册，一字一字地念着册子上的东西。
翠花放下书，转头问：“蛋儿哥，你刚念啥嘞？”
狗蛋解释：“李白写的《长干行》。”
翠花直起身，不再靠着狗蛋，她转身面对他，眨着水灵的大眼，傻乎乎地问：“那是啥？我咋听不懂。”
狗蛋也回身面向她，笑着轻轻捏了她黝黑的脸蛋，耐心介绍：“这是诗。”
翠花吸吸鼻子，“啥是诗？”
狗蛋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也不大晓得。”
翠花：“那你为啥要念啊？”
狗蛋愣了愣，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变得很正经，他认真地看着翠花：“小花，我要和你说件事。”
翠花微微一笑：“蛋儿哥要说啥？”
本来严肃的狗蛋突然有些囧了，要说的话有些说不出口了。
翠花乖巧地望着蛋儿哥，安静地等他开口。
过了好一会儿，狗蛋终于开口了：“是满姑前些天回来了。”
翠花一听，眼睛登时闪亮起来，“是蛋儿哥那在城里当领导的姑吗？”
狗蛋点头，“她想接我进城念书，但要我先把这首诗的每一个都会念。”
翠花呆住了，随后噘起小嘴拧着眉头，嘟囔道：“怪不得前些日子你都不和我们出去玩，原来是打着盘算。”
“不过蛋儿哥，你可想去？”翠花眨巴着眼。
狗蛋点头：“自是想的。我姑说，城里孩子七岁便开始上学识字了，我现在八岁了，比人家晚了两年，会有些吃力，但她说只要努力定会有回报！”
说罢，狗蛋站起身，双手叉腰立在田埂之上。他抬头仰望无际的天空，雄鹰在空中展翅翱翔。他灰色的短袖上有方才劳作时黏上的泥土，但那些土已经被太阳晒干了，只要轻轻一划，便会脱落掉地。
翠花仰头看着他挺直的身影。
小小少年眼中是对未来美好的期待，充满光亮，无所畏惧。她在他的影子之下，他的身体正遮住太阳，太阳光四射。正是因为太阳的高照，让每日帮家里爷爷劳作的他晒得黑黄黑黄的，但看起来确实十分健康。
这一刻，翠花感觉他像顶天立地的大人一样。
“那就去呀。”
狗蛋转头看向翠花，翠花不知何时站起身，与他并排仰望苍穹。
“小花不挽留一下吗？”狗蛋看着她。
翠花转头冲他咧嘴一笑，“蛋儿哥有自己想去的地方，小花就算再舍不得也不会拦着呀。”
狗蛋一听，霎时间，鼻头一酸，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了。
翠花一瞧见，急了起来。她抓住狗蛋的手，踮起脚帮他擦眼泪，焦急地说：“蛋儿哥别哭呀！”说着说着，她自己也难受起来了，哭得比狗蛋凶多了。
狗蛋听她一哭，管不着自己了，连忙哄着。可翠花哪能三两下被哄好，反倒越哭越狠，最后过了好久才停住。
狗蛋轻拍翠花的背，安慰着：“小花放心，我每年都会回来看你的。”
翠花用力吸着鼻子，泪汪汪地看着他：“真的吗？”
狗蛋郑重地点头保证：“真的。”
“那蛋儿哥不能忘了小花。”
“绝对不会忘。”
“那小花也会记得蛋儿哥吗？”
翠花点头：“会，永远记得。”
几日后，跟爹娘在田里劳作的翠花看见一辆汽车驶入进城的公路，她突然有种不太好的感觉，于是她立马从田里起来，毫不犹豫地往公路上冲。
昨夜刚下过雨，田埂上的泥滑溜溜的，翠花一不留神重重地摔了一跤，她感觉嘴巴好像漏风了，很痛，但也顾不上这些，急忙爬起来继续跑。
终于跑到狗蛋家门口了。
那辆车果然停在这里。
过了一会儿，狗蛋从家里出来，他身后跟着一个女人，还有他的爷爷奶奶。后面的大人还在说话，狗蛋已经伸手打开车门了。
“李狗蛋！”
正要上车的狗蛋身体一顿，转过头，看见翠花，顿时红了眼。他往后退开，向她跑来。
在来的路上，翠花已经开始哭了，本来已经停了，但当狗蛋来到她面前的时候，眼泪又哗啦啦地留下了。
狗蛋无奈的笑了笑，随后用手帮她擦掉翠花的泪水，声音很轻，“小花别难过了，下月中秋我会回来的。”
翠花哽着声音开口：“小花会乖乖等蛋儿哥回来的。”
狗蛋看着她，倏地顿珠，之后哭笑不得，“小花，你怎么拔牙只拔了一半啊？”
翠花蒙了，愣愣地看着他。
狗蛋指了指自己的门牙。
翠花用手往门牙一摸，少了半截。她拧着眉陷入回忆中，最后呆呆地说：“好像是刚刚摔断的。”
一听，狗蛋脸色变了，他低下头看着翠花，然后说了一句你在这等一下，就跑回家里。不过片刻，他拿着一双拖鞋跑来了。
他把拖鞋放在翠花脚下，翠花垂下头，这才发现自己没经思考地跑来，连鞋也没穿，顿时，她有种想钻地缝的羞耻感。
她穿上拖鞋，不自禁地蜷起满是泥的脚趾，不想抬头看面前的人。
狗蛋知道她尴尬，于是伸手拍了拍她的头，语气颇为无奈：“以后要小心些，别这么莽撞了。”
翠花点头：“哦哦。”
最后，男孩上了车，离开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分别。
之后的每一日，翠花在田野里劳作时都会忍不住望向那条唯一通向城中的公路，心里只盼着中秋快些到来。
最后连她娘也开始打趣她了：“翠花，你站在田里，心飞哪里呀？”
不过小孩到底是玩性大，记得的东西不多也不久，再牵挂一个人的心，不过几天也被其他事物吸引走了。
在不刻意等待的日子里，时间快了起来。
中秋那晚，翠花刚和小伙伴们告完别，哼着小曲儿，一蹦一跳地向家走去，一路上思考着二叔和大姑今天做了什么样月饼。
翠花退开栅栏，冲家里大喊：“小花回来啦。”
没人应她，但屋里却传出喧闹声。翠花有些生气地朝屋里走去，不满地嘟着嘴：“咋没人理我呢？”
一进屋，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她怔住了，片刻，有些不可思议地开口唤人。
“蛋儿哥。”
那人回身，轻轻笑着，“欸，是我。”
那晚，狗蛋现在翠花家吃了一顿饭，翠花的家人们热情得很。
“狗蛋……不，应该是至清。至清啊，多吃些，咱儿家也就肉多。”
“至清啊，读书可还行？”
……相反，狗蛋旁边的翠花沉默多了。
狗蛋偷偷看了翠花一眼，然后礼貌又简单地回。复完长辈们的问题后，侧头悄悄对翠花说：“待会吃完去我家，我有礼物给小花。”
翠花眼睛一亮，对他用力点头。
等翠花帮忙收拾完饭桌做完家务后，她就出发去狗蛋家了。
她在围墙下站了好一会儿，听见了他的家人叫他。
“狗蛋啊，关一下电视。”是他爷爷。他的爷爷从来只叫他的小名。
“好。”
“至清，去把大门关了。”是他的姑姑，镇里为数不多在城里当官的文化人。狗蛋家里的电视就是她买的。
“好。”
狗蛋出来关门时向四周望了望，然后看到了翠花。他走下来，笑着说：“你终于来了，走，我带你进去。”他拉上翠花的手，带她进家。
翠花低着头，紧紧跟着狗蛋进门。
狗蛋对他姑打招呼：“姑，这是翠花。”
翠花小心翼翼地抬头看着院中小石凳上女人。女人短发散落在肩头，细腻的月光下，她的皮肤衬得亮白，比翠花在镇上见过的所有女人都漂亮，她的眼神仿佛可以看透一个人，犀利的目光让她变成了严厉的长辈。
“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但她开口时，整个人又温和了起来。
翠花脸慢慢红了起来，诺诺地说：“我叫王湘婉。”
女人微微一笑，温柔极了，“原来你就是至清心心念念的小花呀。”
翠花感觉自己的脸已经烫死了。
狗蛋早就摸清了他姑这个笑面虎，最会哄小朋友了，于是他拉着翠花走了。
翠花手捧着狗蛋给他买的小人儿。
狗蛋给他解释，“这是洋娃娃，一个玩具，小花可以给它换衣服，帮它绑头发。”他记得班上的女同学是这么和他说的。
见翠花低着头，久久不说话，狗蛋小声问：“你不喜欢吗？”
突然，翠花一把抱住他，开心地说：“喜欢！好喜欢！”
狗蛋被他用力一抱，绷直着身体，但还是温柔笑了。
“你喜欢就好。”
那晚夜空朗朗，翠花像往常一样靠在狗蛋背上，只是这次她手里拿的不是连环画，是新的洋娃娃。
他们聊了很多，他聊到了他的校园生活，他的所见所闻，和他的所想所思的事物，“还有他对家乡对爷爷奶奶的思念。
翠花问：“那蛋儿哥想小花吗？”
狗蛋：“想。”
翠花：“我和二妞，还有大牛、小牛也很想蛋儿哥。”
狗蛋点头：“嗯。”
接着，翠花开始说起她与小伙伴们的玩耍日常，说得天花乱坠，狗蛋也只默默听着。
说完，只剩残夏夜里的虫鸣声在空中荡着。
不知安静了多久，翠华放下手中摆弄的娃娃，问：“蛋儿哥，城里是啥样的？”
狗蛋沉默片刻，回答：“和镇里不一样的好。”
翠花哦了一声，然后继续玩弄娃娃。
第二天一早，翠花蹦到爹娘床上，闪着大眼，咧着嘴：“爸爸妈妈，我想读书，想上学。”
翠花家里还算宽裕，这么些年也有不少积蓄，况且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她爹娘一听她要上学高兴坏了，她家的姑叔们也忙着张罗关系。
虽然错过了报名和注册日期，但姑叔们还是找人把她塞进了镇上唯一一所小学。
不过好在翠花很努力，一直很努力，最后凭借镇上小考第一名，进入了城里一所很好的初中，与狗蛋同一所学校。
家里高兴得办了一场小酒宴，亲友邻里都来了，也包括狗蛋一家。
狗蛋与翠花坐在前院，两人手里端着一碗汤，慢吞吞地喝着。
六年了，翠花越长越水灵，但她也从未因上了学而不去帮家里劳作，可皮肤却白了些，不似往年那么黝黑了。狗蛋上了初中后，个头跟抽了条似地往上蹿，如今比翠花高了大半个头，也是青春期到了，稚气的脸庞长开了些。
两人如今坐在门口的阶梯上，神似看门神。
狗蛋先开口：“小花真厉害，考上了三中呢。”
翠花叹了口气，转头看着他，问：“至清哥开学初三了吗？”
狗蛋点头。
翠花垂下头，低喃着：“至清哥才是真厉害。”
狗蛋听不清他说话，倾了倾身子，凑近她，“你说什么？”
翠花摇了摇头，推开狗蛋站起来，“没什么。”
狗蛋随着她起身，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温和地笑着说：“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在学校找我了。”
翠花点点头。
此时，院子里进了一个人，那人一来便叫翠花。
“王湘婉。”
翠花一天，双眼登时亮了许多，抬脚就跑到李媛前面。狗蛋在后面有些感叹。这么几年，他姑把翠花哄得团团转，还偶尔接小姑娘到城里玩。他不紧不慢地跟着前面两个人进屋了。
夜里睡觉时，翠花竟失眠了。她很震惊，这是她人生第一次失眠，一点也不好受。
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她，最后悄然起身，拿上钥匙偷偷溜了出去。
她走在小镇的街道上。这几年虽然小镇也在发展，不断翻新，但速度极慢，所以变化并不大。
翠花在街上四处游荡着，最后驻足在她的母校门口。
她望着“希望小学”地门牌足足一分钟。
她想，蛋儿哥才是真的厉害。从小就比同龄人懂事得多，是勤奋又温柔的大哥哥。在镇里，他是爷爷的小能手，进城里读书后，他又是人人夸之的大学霸。毫无基础的他用短短两年时间补完短板，原本是八岁读一年级，最后因成绩优异跳了级，硬是跟上了同龄人的脚步。
长大后他们只要一有时间，也会像小时候聚在一起，除了玩耍，更多的是一起学习。而且李媛也会接她进城，这个一直没有成家的姑姑，待他们真是极好的。
“小花。”
翠花回过神，转头时，狗蛋已经在她身边了。
“至清哥，你怎么在这？”翠花抬头问。
狗蛋有些担忧地说：“我在二楼看见你一个人出门，现在又是十二点了，我怕你遇到危险，所以跟了出来。”
翠花低下头没有说话。
狗蛋微微弯下腰，看着她问：“睡不着？”
翠花点头。不待狗蛋开口，她又问：“至清哥，你怎么没睡？”
狗蛋：“我帮爷爷剥玉米，刚洗完澡。”
翠花点点头。
“我送你回家吧。”
“好。”
一路上，两人都不曾开口，直到回到翠花家门口。
“小花……”
“至清哥……”
两人同时开口，也同时愣住，最后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相视一笑，翠花明了，先开口：“至清哥，你要去哪个高中啊？”
狗蛋不禁挑眉，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然后失笑了，“宜高。”
翠花用力一点头，“嗯。”
狗蛋又笑了，像是有些无奈但却很温柔。
翠花反应过来，歪头问：“至清哥刚才要说什么？”
狗蛋摇头，“没什么了。”
“哦。”
“看进去吧。”
“好，至清哥路上小心。”
“知道了。”
看着狗蛋渐行渐远的背影，翠花突然觉得有些恍惚，想到自己一直以来不断前进的路上，似乎一直有这个背影，她好像一直追随着他的脚步，一直看着他，一直努力想要跟上前面的他。
翠花愣愣地看了好久，直到狗蛋彻底消失在她视线里，她才转身回家。
开学的时候十分热闹，翠花提着行李，跟着她爹娘进了学校。
路上，她爹娘一个劲儿地夸校园环境优美，被忽略的翠花叹了口气，提着行李默默跟在他们后面。
新生榜前面站着好多人，这一家仨口没一个挤得进去，正愁时，就有人叫住了她的名。
“湘婉。”
是狗蛋和他姑李媛。
“是媛媛和至清啊。”翠花爹娘憨实笑了。李媛走到他们身边，要热心帮助他们，狗蛋就来到翠花身边，从她手中拿走行李帮她提着。
翠花看着他。
狗蛋领着翠花往教学楼走，“走吧，我刚看过了，你在三班。”
翠花哦了一声，然后紧紧跟上。
那天狗蛋和他姑充当导游，带着一家仨口逛了一圈三中，事后还一起吃了晚饭。
晚饭过后，翠花跟狗蛋回了学校。
晚饭吹过，校园里充满欢声笑语。
翠花停下脚步，抬起头。
“至清哥，这是什么树？”
“这是香樟树。”
这是她青春的开始，很多东西在她心中，已经开始悄然萌芽。
狗蛋说的“剥玉米”在我们这里是剥玉米粒的意思，因为我们这儿可以用玉米粒做成糠然后加水或者别的搅拌可以当鸡饲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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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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