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空调的冷风强劲地从头顶的百叶口灌下,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和崭新油墨的刺鼻气息,将七月的酷热蛮横地挡在厚重的深蓝色窗帘之外。日光灯管在头顶排列成冰冷的矩阵,发出高频的、令人神经衰弱的嗡嗡声,惨白的光线均匀地倾泻下来,将偌大的阶梯教室照得如同停尸房般了无生气。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透明的、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死寂中,只有监考老师皮鞋底踩在光滑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的、刻意压低的“咔嗒”声,纸张翻动时脆弱的“哗啦”声,以及笔尖划过试卷时或如疾风骤雨或如困兽低吼的“沙沙”声,交织成一种令人头皮发麻、指尖发凉的背景噪音,持续不断地侵蚀着少年们的神经。
林池余像一块嵌入冰冷石壁的、沉默的玄武岩。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都已磨损起毛边的旧T恤,在周围一片色彩鲜艳、质地精良的名牌运动服和崭新POLO衫的包围中,显得格格不入又异常扎眼。他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垂落,在惨白灯光下投下一小片浓重的阴影,几乎完全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劈般毫无波澜的下颌轮廓。面前的试卷摊开,那些印刷精良的题目,在他眼中如同一个个由冰冷符号构筑的、布满致命陷阱的黑暗迷宫。
他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波动。没有临考的紧张,没有解题的兴奋,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胜负欲。只有一种近乎非人的、纯粹理性的、如同精密机器般的专注。削得极尖的HB铅笔稳稳地夹在他修长而略显苍白的指间,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几乎难以察觉的距离,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激光,瞬间穿透题目的文字外壳,直抵其冰冷的数学内核。逻辑缠绕如同乱麻的应用题被迅速剥离所有冗余描述,只剩下最本质的、**裸的数量关系和逻辑链条。思考的过程在脑内高速进行,无声无息,快如电光石火,几乎不需要停顿。铅笔落下,笔尖在粗糙的试卷纸上摩擦,发出稳定而持续的、如同冷血昆虫啃噬硬物的“沙沙”声。他的演算步骤简洁到极致,逻辑链清晰得如同外科手术刀划开的切口,没有任何冗余的推导、犹豫的笔触或多余的辅助线。一滴汗水顺着他紧绷的鬓角悄然滑落,无声地洇湿了试卷边缘一小块空白,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他毫无察觉,仿佛那具承载着惊人运算能力的躯壳,只是一台需要完成既定程序的冰冷机器,汗水不过是运转时微不足道的副产品。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压抑中无声流逝。考场里的焦虑如同无形的毒气,浓度越来越高,渐渐弥漫开来。有人开始烦躁地用手指卷曲头发,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桌面;有人对着难题愁眉苦脸,发出几不可闻的、压抑的叹息;有人忍不住偷偷抬眼,目光仓惶地扫过邻座或前排,试图从他人的进度中寻找一丝慰藉或更深的绝望。唯有林池余,像一尊设定好最终目标的、不知疲倦的石像,自始至终保持着那令人窒息的、绝对的专注与效率。他的世界被压缩至极限,只剩下眼前这张承载着符号与逻辑的纸片,只有那些需要被攻克、被征服的、由抽象思维构筑的堡垒。窗外的蝉鸣、头顶的噪音、周围的焦虑,都被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隔绝在外。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以近乎冷酷的精准和令人咋舌的速度解决掉那道涉及多重极限、复杂组合逻辑以及抽象空间想象力、足以让绝大多数成年人都望而却步的压轴难题后,笔尖在写完最后一个简洁得如同数学符号本身的答案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没有如释重负的松懈,没有检查的**,甚至没有一丝完成挑战的成就感。他平静地抬起头,目光穿过额前垂落的碎发缝隙,投向窗外。窗外是明晃晃的、灼热的夏日阳光,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后,只剩下模糊的光斑。他的眼神依旧沉寂如古井无波的水面,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情绪的光影流转。
就在抬头的刹那,他的视线无意识地掠过教室前排正中央那个绝对焦点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穿着质地肉眼可见极为精良、剪裁完美贴合身形的纯白色衬衫,袖口处两枚小巧圆润的贝母袖扣在日光灯下泛着温润而低调的冷光。坐姿挺拔如雪松,背脊线条流畅而优雅,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仪态。侧脸的轮廓如同最顶级的工匠用寒玉精心雕琢而成,鼻梁高挺,薄唇微抿成一条冷淡的直线,下颌线清晰得带着一丝拒人千里的凌厉。皮肤是那种常年被隔绝在世俗尘埃之外的、近乎透明的冷白色,在日光灯下有种不真实的、易碎的质感。他握笔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深入骨髓的矜持和高高在上的疏离。他的专注不同于林池余那种带着生存压力的、近乎搏命的、榨干一切脑力的投入,而是一种沉静的、理所当然的掌控,仿佛解开这些在旁人眼中如同天书的题目对他而言,不过是信手拈来,是流淌在血脉里的本能,是另一个世界赋予他的、无需努力即可获得的特权。
林池余的目光在那少年身上停留的时间,短于一次无意识的眨眼。没有欣赏,没有好奇,没有比较,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所谓“同类相惜”之感。他仅仅是像扫描考场环境中的一个固定坐标点、一件昂贵的摆设一样,用冰冷的目光确认了那个位置坐着一个衣着、气质、存在感都与他身处泥沼、挣扎求存的现实世界截然不同的发光体。一个存在于另一个维度的符号。然后,他的目光便毫无波澜地移开,重新垂下,落在自己早已被演算填满的试卷上。他安静地等待着终结的铃声,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等待回收的、毫无价值的冰冷金属。
那个少年,正是傅故渊。一个名字本身就在临城金字塔尖熠熠生辉、如同传说般存在的首富独子。
考试结束的铃声尖锐地、如同丧钟般撕裂了考场的死寂。瞬间,各种声音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猛然爆发:解脱般的、长长的呼气声,懊恼的捶桌声和低低的咒骂,激烈的、带着哭腔或不服气的对答案争吵,文具盒碰撞、书本合上的杂乱哗啦声……整个教室如同被投入了一颗炸弹,喧嚣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林池余面无表情地将试卷和演算得如同神秘符文的草稿纸迅速叠放整齐,边缘对齐,一丝不苟。他是第一个站起身的。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没有看周围任何一张或兴奋或沮丧的脸,无视了那些或探究或好奇或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径直走向讲台,将试卷稳稳地放在监考老师面前。然后,他像一道没有重量的、沉默的灰色影子,以一种近乎逃离的速度穿过喧嚣鼎沸、情绪激荡的人群,迅速离开了这座刚刚结束智力血腥厮杀的角斗场。外面灼热的阳光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包裹了他,强烈的光线让他不适地微微眯起了眼,他下意识地拉低了头上那顶旧棒球帽的帽檐,快步走下台阶,只想尽快远离这令人窒息的、充满人类情绪噪音的场所,重新回到他熟悉的、沉默的、属于他自己的冰冷现实。
傅故渊几乎是同一时间交卷。他站起身的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经过严格礼仪训练的优雅节奏,如同舞台剧主角的完美谢幕。他同样没有理会周围的喧哗和混乱,目光平静地扫过监考老师,微微颔首示意,那份矜持与疏离如同一道无形的、坚固的水晶屏障,将所有的喧嚣隔绝在外。他安静地走出考场,步伐沉稳而均匀,背影挺拔如青松,与林池余那种急于隐入人群、消失不见的沉默不同,他的沉默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隔绝尘嚣的、高高在上的淡然。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学楼大门,刺目的阳光如同聚光灯打在他们身上。林池余向左,步履匆匆,目标是校门外的现实世界;傅故渊向右,步伐从容,走向停在树荫下的、线条流畅的黑色豪华轿车。他们的身影在灼热的空气中短暂交错,如同宇宙中两颗按照截然不同轨道运行的、冰冷的星辰,瞬间分离,各自湮没在截然不同的、永不相交的时空维度。
几天后,竞赛结果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临城小升初的圈子里激起巨大波澜。
临城一中校门口那面巨大的、专门用于张贴重要公告的黑色大理石墙前,此刻人山人海,如同沸腾的蚁巢。小升初的学生们,或独自前来,或在父母陪同下,兴奋、紧张、忐忑地拥挤着,踮着脚尖,伸长脖子,试图从那片红色的名字海洋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红色的榜单如同一条巨大的绶带,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按照分数高低排列,每一个名字都承载着一个家庭的期望和少年自身的努力。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向榜单的最顶端——那片象征着绝对智力巅峰、被特意留出大片空白的荣耀区域。在那里,只有两个名字孤高地并列着。名字后面没有具体的分数,只有一个烫金的、象征着无上荣誉与绝对实力的“特等奖”标记,在七月的骄阳下反射着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
第一名:傅故渊
第一名:林池余
两个名字,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剑,并排悬于众人之上,带着一种冰冷而强大的压迫感。
人群爆发出海啸般的骚动和难以置信的惊叹。
“我的天!并列第一!!这怎么可能?!”
“林池余?这谁啊?哪个名校的尖子?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傅故渊!是傅故渊!傅家的太子爷!我就知道肯定有他!”
“林池余……听说是从那个普通小学出来的?我的妈呀,这简直是草窝里飞出金凤凰了!”
“太恐怖了!跟傅故渊并列第一?这得是什么神仙脑子啊?!”
“黑马!绝对的黑马!这下临城要热闹了!”
议论声如同沸腾的开水,充满了震惊、好奇、羡慕以及对于“林池余”这个陌生名字背后身份的巨大猜测和反差感。
此刻,林池余正站在人群外围稍远处,一颗高**国梧桐投下的浓密阴影里。他并非特意来看榜。他刚从隔了两条街的一个老旧废品收购站出来,口袋里多了几张带着油污汗渍、皱巴巴的零钱,是卖掉一批辛苦捡来的旧书刊和塑料瓶换的微薄收入。灼热的阳光被茂密的梧桐叶筛过,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他的目光穿透攒动喧嚣的人头,如同精准的探针,瞬间锁定了榜单最顶端那两个并列的名字。
看到“林池余”三个字,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欣喜,没有激动,没有骄傲,甚至连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都没有。眼神沉寂得像一潭在极寒之地冻结了万年的死水,厚实的冰层下连一丝涟漪都欠奉。仿佛那只是一个任务完成的标记,一个冰冷的符号,一个与他“林池余”这个存在本身并无深刻关联的代号。他的视线在那个陌生的名字“傅故渊”上停留了不到半秒,脑海中清晰地对应出考场前排那个穿着纤尘不染白衬衫、气质疏冷如同千年寒玉、坐姿挺拔如贵族雕塑的侧影。哦,是他。那个活在云端、名字本身就代表着另一个世界的少爷。
仅此而已。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与顶尖人物并列的微妙情绪,更没有半分探究对方身份背景的兴趣。这场耗费心力的竞赛对他而言,只是通往“临城一中”这个暂时栖身之所途中,一个可以换取些许奖金、用以补贴他和外婆生活、因此必须全力以赴的冰冷关卡。关卡已过,结果揭晓,仅此而已。傅故渊是谁,有着怎样令人仰望的家世、光环和遥不可及的世界,与他林池余脚下泥泞的、需要他每日弯腰捡拾才能勉强前行的现实之路,隔着无法想象、也无意逾越的、深不见底的天堑。那名字所代表的一切,对他而言,如同天边飘过的一缕浮云,虚幻且无关。
他收回目光,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件早已预料到的、无足轻重的事实。正准备转身离开这喧嚣之地,一个熟悉到带着热浪的大嗓门如同破锣般穿透了嘈杂鼎沸的人声,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活力:
“林池余!林池余!嘿!我就知道你肯定在这儿!”
方程像一颗刚从发射井里蹦出来的、热气腾腾的炮弹,满头大汗地从校门方向狂奔而来。崭新的亮黄色运动T恤后背湿透了大片,紧紧贴在身上,额头上汗珠滚滚而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手里高高举着两支包装简陋、正滴滴答答往下淌着绿色糖水的绿豆冰棍,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纯粹到耀眼的兴奋,完全无视了周围看榜的人群、那高高在上的红榜以及榜单顶端那两个闪闪发光的名字。
“快!快拿着!都要化没了!”方程像一阵风似的冲到林池余身边的树荫下,不由分说地把一支湿漉漉、软塌塌的冰棍硬塞到林池余手里。那冰凉粘腻的触感让林池余下意识地手指一缩,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还是沉默地接住了。方程自己则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纸,咔嚓一声,对着那绿色的冰体狠狠咬了一大口,被冰得倒抽一口冷气,五官都皱在了一起,一边吸着气一边含糊不清、急切地问:“怎么样怎么样?快说!第几?是不是特等奖?!我就知道你小子肯定行!”
林池余低头看了看手里这支廉价得几乎要散架、正迅速融化滴水的绿豆冰棍,又抬眼看了看方程那张被太阳晒得通红、汗水涔涔、写满了毫无杂质期待的脸。沉默了几秒,他才用他那惯常的、没什么起伏、如同念说明书般的语调回答:
“第一。”他顿了顿,目光似乎无意识地又瞥了一眼那红榜顶端刺目的位置,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和傅故渊。”
“傅故渊?”方程愣了一下,一边伸出舌头舔着快速融化的冰水,一边歪着头想了想,随即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里那根被他啃得坑坑洼洼的冰棍,“哦!他啊!我知道!就傅家那个少爷嘛!好像脑子是挺好使的,考试就没掉下过第一。”他语气里没有丝毫的羡慕、敬畏或者想要攀附的意图,只有一种“哦,原来是他啊”的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个只存在于新闻里的、遥远国度的王子。“不过跟我们八竿子打不着,不熟!管他呢!”他毫不在意地撇撇嘴,注意力瞬间又全部回到林池余身上,兴奋地用力拍了一下林池余的肩膀,那力道让林池余单薄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你是第一就行!太棒了!我就知道你能行!走走走,热死了!找个凉快点的地方把这冰棍干掉,再晚就真成绿豆汤了!”方程的热情如同实质的火焰,瞬间驱散了红榜带来的冰冷疏离感,也仿佛将那个高高在上的“傅故渊”彻底吹散。
林池余被他拍得肩膀微沉,没有说话。他低下头,动作有些生疏地撕开了冰棍简陋的、已经被糖水浸透的包装纸,在那融化得有些变形的绿色冰面上,极轻、极快地咬了一小口。冰凉微甜的绿豆沙混合着廉价的香精味在舌尖迅速化开,短暂地缓解了喉咙深处火烧火燎的干渴。他听着方程在身边兴奋地叽叽喳喳,说着些诸如“刚才过来看到只超肥的流浪猫”、“路口那家新开的奶茶店排长队”之类完全无关紧要的闲话,目光却再次掠过那喧嚣人群头顶的红色榜单。
“傅故渊”三个字依旧和“林池余”并排悬在那里,在灼热的阳光下闪耀着冰冷而遥远的光。但在方程那没心没肺、充满烟火气的吵闹声,手里这支廉价却带来真实凉意的绿豆冰棍,以及肩膀上残留的、带着汗湿温度的拍打触感面前,那个名字所代表的一切——首富少爷、云端之上、冰冷光环、数学天才——都显得如此遥远、虚幻,且……无关紧要。就像一阵无关痛痒的风,吹过这闷热的夏日午后,除了带来一丝微弱的扰动,便了无痕迹,无法撼动他脚下坚实的土地分毫。
他不再看那榜单,沉默地跟在脚步轻快、兀自沉浸在“兄弟得了第一”的单纯快乐中的方程身边,小口小口地、珍惜地咬着那支正在快速消失的冰棍。冰凉的糖水顺着木棍流到手指上,黏黏的。脚下的路,依旧是他需要独自面对、一步一个脚印去丈量的现实。
这本的话有用插叙,可能时间线写的比较乱TAT如果有时间,我可能会在番外整理一篇[让我康康][紫心][蓝心][青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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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暑假比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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