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褪去了最初的清冷,给万物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淡金色。别墅区旁的人工湖,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澄澈的天空和岸边尚未落尽的、色彩斑斓的秋叶。空气清冽,带着湖水的微腥和草木的清气,深吸一口,仿佛能将肺腑里积郁的浊气都置换出去。
林池余沉默地走在外婆身侧,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仿佛踩在棉花上。一夜未眠和噩梦的余威,像沉重的铅块坠在四肢百骸。他裹着一件外婆坚持让他穿上的薄绒外套,身体深处那股由冷汗带来的寒意似乎被这层暖意和走动驱散了一些,但骨子里那份沉重的疲惫和精神的萎靡,却如同湿透的棉袄,依旧沉甸甸地压着他。晨光照在他脸上,非但没有增添血色,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他眼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乌青,以及皮肤下隐隐透出的、缺乏生气的苍白。
外婆走得不快,步态从容。她没有急于开口,只是偶尔侧头,用那双沉静而包容的眼睛看看他,目光里没有催促,只有无声的陪伴。两人沿着蜿蜒的湖滨步道,踩过铺满落叶的松软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几只水鸟在远处的水面掠过,留下一串涟漪。
走了大约一刻钟,远离了别墅区的喧嚣,四周只剩下风拂过树叶的低语和水波的轻响。外婆在一张临湖的长椅旁停下,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看向林池余,声音温和得像拂过水面的微风:
“感觉好些了吗?这湖边的空气,吸进去,心口是不是没那么闷了?”
林池余停下脚步,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半晌,才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嗯。” 声音依旧低沉沙哑,但似乎比刚起床时顺畅了一丝。
外婆这才在长椅的一侧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林池余迟疑了一下,顺从地坐了下来。木质的椅面带着清晨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让他下意识地并拢了膝盖,双手有些拘谨地放在腿上。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层柔和的纱,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纷扰。外婆没有看他,目光也投向湖心,仿佛在欣赏那粼粼的波光,又仿佛在酝酿着什么。
“小池,” 外婆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轻缓,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询,“昨晚上……梦到的,是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没有直接点破“父母争吵”,而是用了更模糊也更安全的“很久以前的事”。
林池余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放在腿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那些混乱、暴戾、充满酒气和血腥味的画面瞬间又涌入脑海,让他呼吸微微一窒。他没有否认,只是更低地垂下了头,下颌线绷紧,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外婆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细微的变化,心中叹息更深。她伸出手,温暖干燥的手掌轻轻覆在他紧握的、冰凉的手背上。那掌心的暖意,像一股微弱但坚定的暖流,试图融化他指间的僵硬。
“过去了,孩子,” 外婆的声音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却又无比清醒,“都过去了。你现在在外婆这里,安全了。”
林池余的手指在外婆温暖的掌心下,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他依旧没有抬头,但紧绷的肩膀似乎又松懈了一点点。外婆的肯定像一块浮木,让他漂浮在冰冷记忆之海中的心神,得到了一丝喘息。
外婆没有收回手,继续用那种平缓的、叙家常般的语调说道:“看你这样子,外婆心疼。不只是昨晚的噩梦吧?是不是……以前在苔九里,也总睡不好?”
这个问题似乎戳中了更深层的东西。林池余的身体猛地一颤,这次的反应比刚才更强烈。他倏地抬起头,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瞬间涌起一种近乎惊悸的、深不见底的恐惧,甚至比刚才回忆噩梦时更甚!那恐惧如此鲜明,如此浓烈,让外婆的心都跟着揪紧了。
“……” 他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一点气音。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更加惨白,额角甚至又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外婆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不容置疑的鼓励和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跟外婆说说?是不是……小学那会儿,就不好过?” 她直接点出了“小学”这个敏感的时间段,语气却依旧平静,仿佛在问今天的天气。
“小学”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开了林池余记忆深处另一个积满灰尘、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盒子。
他猛地抽回被外婆握着的手,仿佛那温暖也变成了灼人的烙铁。他双手抱住头,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佝偻起来,像是要抵御某种无形的、巨大的痛苦和羞耻。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混乱,胸膛剧烈起伏。
“……怕……” 一个极其微弱、带着破碎气音的单词,终于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了出来,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外婆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充满耐心地等待着。湖风轻轻吹动她银白的发丝。
林池余抱着头,身体在晨风中微微发抖。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画面,伴随着外婆那句“小学是不是不好过”,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冲垮了他脆弱的防线。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阴冷潮湿、散发着消毒水和汗味混合气息的小学厕所隔间。门被从外面用拖把死死顶住,任凭他用尽力气拍打、哭喊,回应他的只有外面男生们充满恶意的大笑和嘲讽:“野种!”“没爹没妈的怪物!”“滚出我们班!” 冰冷的脏水从隔板上方兜头浇下,浸透了他单薄的校服,刺骨的寒意钻进骨髓。那种被囚禁、被羞辱、被整个世界遗弃的绝望和恐惧,几乎将他溺毙。他蜷缩在肮脏湿冷的地面上,像一只被丢弃的、瑟瑟发抖的幼兽,只能绝望地听着那些恶毒的声音在门外回荡,每一次大笑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割锯。他害怕那扇打不开的门,害怕门外那些充满恶意的眼睛,害怕那种无处可逃、无人可诉的窒息感……这种源于校园霸凌的恐惧,与童年家中那扇随时可能被暴戾父亲踹开的房门带来的恐惧,在他灵魂深处诡异地重合、叠加,形成了更深、更顽固的梦魇。他害怕一切封闭的空间,害怕人群聚集时投来的目光,害怕任何形式的冲突和可能的敌意。这种无处不在的恐惧感,让他即使在看似安全的校园环境里,也时刻紧绷着神经,如同惊弓之鸟,从未真正获得过安宁,更遑论安稳的睡眠。那些年,失眠和浅眠几乎成了常态,每一个夜晚都如同在黑暗中摸索着走过雷区。
“怕……门……打不开……” 他断断续续地、语无伦次地呢喃着,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身体抖得更厉害了,“……水……冷……他们笑……好多人……都看着……” 他无法组织完整的句子,只能吐出几个支离破碎的关键词,每一个词都像一颗沉重的石头,砸在平静的湖面上,也砸在外婆的心上。
外婆听着他破碎的呓语,看着他痛苦蜷缩的样子,眼眶瞬间红了。她终于明白了,这孩子承受的,远不止是父母争吵带来的创伤。那场毁灭性的家庭风暴之后,他被迫进入一个陌生的环境,像一只带着伤痕的羔羊被投入狼群,又经历了怎样一段孤立无援、充满恐惧和屈辱的岁月!那些校园里的恶意和霸凌,无疑是在他尚未愈合的旧伤口上,又狠狠地撒了一把盐,甚至捅出了新的、更深的血洞。他害怕的不仅仅是过去的家门,更是所有可能将他困住、让他暴露在恶意目光下的“门”!
“不怕了,小池,不怕了……” 外婆再也忍不住,伸出双臂,将这个在晨光中痛苦颤抖、仿佛又变回那个无助孩童的外孙,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拥入怀中。她的怀抱温暖而充满力量,像一座坚固的堡垒,将他与那些冰冷的记忆暂时隔绝开来。“外婆在,外婆在这里。那些欺负你的人,都是混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她一遍遍重复着,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清晰有力,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和话语,驱散他灵魂深处那盘踞多年的、来自“门”内外的双重寒冰。
林池余的身体在外婆温暖的怀抱里僵硬了片刻,随即,那强撑了许久的堤坝轰然崩塌。他像个迷路许久终于找到归途的孩子,将脸深深埋在外婆散发着淡淡皂香和温暖气息的肩头,压抑了太久的、混合着恐惧、委屈、孤独和劫后余生般脆弱的呜咽声,终于低低地、破碎地溢了出来。泪水迅速浸湿了外婆肩头的衣料。他紧紧攥着外婆后背的衣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湖边的晨光温柔地笼罩着这对相拥的祖孙。水鸟依旧在远处悠闲地游弋,落叶在风中打着旋儿飘落。那些深埋在林池余心底、来自童年和少年的、冰冷刺骨的恐惧,在这一刻,在这片宁静的湖边,在外婆温暖而包容的怀抱里,第一次被真正地看见,被温柔地触碰。虽然阴影不会立刻消散,但至少,有一束光,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阴霾,照进了那个被恐惧封锁了太久的角落。外婆轻轻拍着他的背,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和无声的哭泣,心中充满了疼惜,也更加坚定了要为他驱散阴霾的决心。这条路或许很长,但此刻,他不再是一个人背负着那沉重的、冰冷的过去踽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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