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突然叫住的姑娘怔住:“大人还有何吩咐?”
隋月明攥紧那张宣纸,复又抬头看了看那姑娘的眼睛,最后笑着收回手,摇摇头道:“无事,我只是觉得你的眼睛生得漂亮。”
“一弯勾勾柳叶眉,上挑微嗔似含情。姑娘是个极美的人。”
女人愣了愣,“大人说笑了,奴家不及大人半分神采。”
说完,她随其他人一道出去了。
等姑娘们背影远去,隋月明的假笑瞬间收起来。
她拿着宣纸三两步上前走近段宵,指着画像上的人脸说到:“她有些古怪。”
“哦?”段宵看向她手指的地方——没看见。
隋月明比他低一大截,此刻还低着头,把画布挡了大半。
段宵没办法,撑着双腿弓腰下压,凑近了一些。刚一低头靠近,他突然闻到一阵简单的柑橘香。
在甜腻的脂粉味道里,一股清醒的柑橘香像异类般堂而皇之钻进他的鼻腔,驱散他长久的恶心。
段宵轻轻嗅了嗅,才意识到这股清醒淡雅的橘子香味是从眼前这个姑娘身上传来的。
“什么味……好香?”他突兀开口。
“啊?我习惯装两瓣干橘子皮在衣服里,要不送你点。”
“啊,嗯,哦,好的。”
……
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而安静。
段宵在等隋月明的橘子皮,隋月明在等段宵问她这个姑娘的疑点。
片刻后,两个人都用疑惑不解的目光望向对方,仿佛在催对方开口。
“那个,皮。”
“大人这女的。”
两人同时开口,目光撞在一块,又各自移开,无比礼貌,但异口同声道:
“你/您先说。”
直到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李春源幽幽开口:“我说,两位,在干吗。”
“……尤其是你段老二,耍流氓?”
这纯是污蔑了,段宵冷脸,皱着眉头就要拔剑,想让李春源闭嘴。
但他看着面前同样一脸懵逼的隋月明,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和大理寺那群男人不同。
哦。她是个女的。
刚才段宵压根没意识到那句香不香的话有多么唐突,若叫京城的小姐们听见了,一定会指着他鼻子大骂下流坯。
“咳,抱歉,算了。”段宵难得有些尴尬,手握成拳抵在嘴边轻咳一声,迅速转移话题,“你说,她有什么问题。”
隋月明也没看出来他们兄弟俩在打什么哑谜,懒得在意,只问:“李大人,这些姑娘是从哪里找来的?”
“隔壁春光楼新来的倌儿,因为偷盗才抓进来,还没来得及审就被大人叫过来试你的本事,怎么,她有问题?”
“你看这双眼睛。”
李春源又凑了上来,扒拉着宣纸仔细看了两眼:“你不说还好,一说我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画像上的姑娘一双吊梢眉透着精光,双眉斜插入云,眼睛狭长却不显小,反而像灵动的狐狸,有股浑然天成的魅。
“我说出来或许你们觉得不信,但是她和那个雪原里操控狼群的人,很像。尤其是眼睛。”隋月明一脸笃定,“段大人,烦请您帮我托着宣纸。”
段宵从鼻子里挤出一个嗯字,宽大的手掌将宣纸摊开。
隋月明拿起炭笔,就着他的掌心在宣纸上写写画画。
片刻过后,一个小像出现在纸上。
“这是我按照这姑娘的样子推演出她再大点时该有的样子。”隋月明又从边角撕下来一小绺宣纸,贴在段宵手上快速画了几笔,“这是方才我画的那个控狼人的脸。”
她拿起两张画纸,缓慢地、严丝合缝地,将两张纸重叠在一起。
“我去!”
段宵骤然挑高眉头,李春源更是惊呼出声。
因为此刻,在他们脑海中本大相径庭的两张脸此刻叠合在一起,竟有好几处都能对上。
“肉眼和记忆会骗人,但画像师的手不会。”
“我敢肯定,这俩人一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段宵拿起两张小像仔细端详了片刻,很快,他看向李春源,不用交代,李春源就读懂他的示意,笑着大叫: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他拍了拍段宵的肩,又赞许地看向隋月明,欣然道,“老段,你捡到宝了!”
“等这案子结了,咱就风风光光回京城,给那群陷害你的孙子......草!”
段宵一脚踹在他屁股上,力道之大想要把人踹出二里地:“就你话多,还不快滚去查。”
意识到自己说多的李春源讪讪一笑。
但隋月明耳朵尖,记性好,没有错过刚才李春源透露出来的信息。
什么叫陷害?
是了,段宵这种年少有为的大官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出现在距离京城千里之远的无双城。
若是为查养狼人一案而来,简直是杀鸡用牛刀,除非他也和自己一样是被贬到此地来的。
可段宵是皇帝亲手推上高位,赋予实权的官,谁敢贬他?
隋月明一顿,突然醒悟:皇帝要动他。
栽赃陷害是假,皇帝有意将他贬出京城是真。段宵聪明,自然也能看出这次远调背后的深意。
怪不得方才审讯时他愿意给隋月明一个机会,看来既是想试试隋月明的本事,估计也有同病相怜的感情在里头。
不过隋月明也没天真到因为这点怜悯就自以为和段宵一条战线。
毕竟段宵曾是皇帝的刀,她又怎么能保证这不是皇权新一轮的试探。
说不定养狼人是计,段宵前来相救是计,借口留下她也是计。
隋月明告诫自己不要轻举妄动,现在只有在段宵手下老老实实办事才有活路可言。
深思过后,她故意放低身子,作出可怜样试探道:“段大人,我的身份会不会给大人带来麻烦?我害怕......”
段宵看向少女因胆怯而瑟缩的脸,心里暗自嗤笑“装呢”。
方才也不知是谁提笔画像自信飞扬,甚至敢指示他帮着拿宣纸,最后还在他掌心落笔。
那笔尖又软又柔,在他手掌如游龙般来回,酥麻的感觉让段宵不舒服到现在。
结果始作俑者这会儿还一脸无辜说害怕给他添麻烦?
隋府到底清白与否,段宵不敢妄下结论。
他不全信隋月明的立场,但她的才能确实有用这点毋庸置疑。
所以段宵摩挲着宣纸粗糙的纸面,徐徐道:“隋姑娘放心。”
“我会让春源修书一封送回京城,就说隋家罪民流放路上遇到劫匪,所有人不幸丧命。”
“至于你,”段宵偏了偏头,余光从隋月明头顶扫过,意味深长道:“我正缺一个贴身照顾的小厮。”
“不过我有必要提醒隋姑娘,在大理寺的日子比不上从前做大小姐快活,你能接受吗?”
接受不了就死路一条。
隋月明心里默默吐槽,面上却做出欣喜若狂的表情:
“谢谢段大人,谢谢段大人,小的感激不尽!”
-
大理寺办案效率极高,半个时辰后李春源就摸清了歌女的身份。
他拿着从春光楼老妪那里誊抄来的身契交到段宵手上:“大人,那女的确实和其他人不一样,她是被人卖进春光楼的。”
女人叫庄芸,从前是无双城城主家伺候的下人,因长相貌美被城主大儿子相中,以死相逼纳回去做了妾室。
城主大儿子极喜欢她,纳妾后,珍贵的新奇的东西日日如流水般送进庄芸的房里。
无双城的百姓都说她是野鸡飞上枝头做了凤凰。
“不过好景不长,”李春源顿了一下,“听说庄芸性子本就骄纵,也不会服软,没过多久城主府大公子就腻味了。”
于是新人上位,旧人被厌。她匆匆过了几个月富贵日子,很快又跌回了现实。
但庄芸已经过不下去那种贫苦的,任人欺凌的生活了,所以她开始偷。
起初是偷丫鬟们的碎银,后来逐渐大胆,偷新夫人的首饰,大公子的玉佩。直到人赃并获被新夫人当场捉住,还把这桩丑事捅到了城主面前。
后来城主大发雷霆,当即下令把庄芸卖进青楼,要她卖身还债,谁知庄芸进了春楼也不老实,尝拾掇身边的姑娘去顺恩客的礼钱。
最后因分赃不均被好姐妹告发到官府,最后一盘问竟抓出十五个参与者。
“你看,这是另外十四个人的身份信息。按理说偷盗这事不归我们管,但因为和养狼人有关,我就自作主张替你接下了。”
李春源把姑娘们的信息一字排开,推到段宵眼皮下。
“隋姑娘呢?叫她也来看看呗。”
听到他的话,段宵眉心一跳,嘴紧抿成一条直线,好半天后才面无表情说:“她去给她妹妹下葬了。”
李春源叹了口气,胳膊肘顶了顶段宵的后腰:“哥,别难过,没救下来不怨你。”
他跟着段宵十五年了,对方是什么狗德行他一清二楚。这人看起来冷心冷肺,其实心里比谁都在意没能从狼群里救下那个小孩。
段宵松口放隋月明一命,不往朝廷上报,既有惜才的心,也有想替她一把的意思。
“况且那些流放的又有几个是好人,哥,别太放在心上。”
段宵沉着脸,透过窗朝看见跪坐树下可怜兮兮擦眼泪的隋月明,他握紧了剑,手背青筋突出。
“这是两码事。”
流民的罪轮不到段宵定,同样他们的生死也不该驯狼人来裁决。
流放路上五十多口人命丧狼群,三十多个姑娘至今下落不明。
段宵发誓一定会把他缉拿归案,再亲手送他下去,让那些枉死的人在阴曹地府里讨个说法。
-
隋月明这会儿正在挖坑。
大理寺内没有耙子,她只能跪在地上用双手刨开雪泥和石块。
双手很快被冻僵,变得红肿,隐隐发紫。但隋月明没有停下来,一直挖到土坑能睡下一个小孩。
她轻轻抱起隋巧巧已经僵硬的尸首,慢慢放进土坑里。
“巧巧,阿姐对不起你。”
隋月明捧起一抔土,浇到隋巧巧交叠的双手上。
她才发现,她们姐妹俩分明才认识不久,但现在看见巧巧,自己竟有了好久不见的踌躇和窘迫。
隋巧巧那么轻,轻到一阵风似乎就能吹散。
隋巧巧又那么重,重到隋月明想再拥抱她,都显得无比艰难。
“阿姐发誓…… 一定给你报仇。”
泥巴和着隋月明的眼泪,成了巧巧最后的棺材。
隋月明不知道自己在隋巧巧的坟墓前坐了多久。
总之等段宵站在身后低声叫她的名字时,隋月明的双腿双手已经失去知觉。
“段大人,”她泄力般躺在雪泥地里,仰着头,看向段宵深邃无情的眉眼,“我们会破案的,对吗?”
段宵指节动了动,良久后点了点头。
嗯,一定。他说。
虽然他们互相猜忌,彼此怀疑,但此时此刻,他们都有着同样的目标。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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