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涟初本还雀跃地要打招呼,看见苏云书的脸就雀跃不起来了。
苏云书与他擦肩而过,径直走向药房内。那掌柜的一看见苏云书的脸,藏在柜台后面半天不露头。
苏云书问遍了,这才在药柜子的角落里堵到了人。
他胸口起伏,红着眼睛,声音嘶哑问道:“许叔,我、我叫你一声叔,您也算我的长辈,看着我长大,也……也看着我娘如何身故!你怎么能做出这等事?!”
许掌柜面色涨红,脸上的悔意一闪而过,支支吾吾地说:“我在你赵家药房当了十几年掌柜,也算是鞠躬尽瘁的老人了吧,你怎能如此、如此揣测我?”
苏云书气得面色涨红,眼泪一串串地掉下来。
在周围人的议论声中,顾涟初这才明白一二。
这赵是苏云书母亲的姓氏,赵家药房也是母亲留给苏云书的,他母亲经常开义诊免费治病。
苏云书也不堕母亲的好名声,成了十里八乡、有口皆碑的仁善神医,赵家药房也是京城炙手可热的门店。
老套的事情总是发生,苏云书先天腿疾,母亲也身弱,在他十岁时撒手人寰。父亲再娶,竟在他刚及冠要求接手药房时,将药房交给了自己的后娘。
后娘更是堂而皇之地给药房改了名,更联手许掌柜将一应文书全都过在后娘名下。
苏云书在后娘手下本就过得艰难,如今更是失去了唯一的念想。
许掌柜在苏云书的逼视下,声音越来越小,细若蚊呐,他贼眉鼠眼地扫视围观群众,重复道,“我不欠赵家的!我不欠!”
苏云书是个君子,做不出打人之事,连骂人都说不出一个脏字儿。
“我那后娘到底许了什么好处,你愿意为她做到这种地步!我娘走时,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让我照顾好自己,一句便是让我善待药房的老人。可如今呢?”
他环顾四周,原先的老人们都走得走,散得散,多半是被那后娘所逼。
直至今日,这药房竟然堂而皇之换了招牌,苏云书泪水涟涟,“我心有愧,我心有愧啊!”
苏云书抬起袖子擦干泪,转身时,脊背挺如青竹,走到众人面前。
百姓们纷纷为他让开一条路,还有人喊道:“别伤心苏郎中,抓药只认赵家!”
“是!苏郎中,我们只认赵家!”
苏云书感激地对众人作了个揖,抬头时轻声说了什么,其他人没听见,离得较近的顾涟初却听到了。
他说:“恐怕此生都不会开药房了。”
顾涟初心里一跳,在苏云书离开人群后,连忙跟了上去,他怕这人一时想不开,干出什么傻事来。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苏云书看病时总戴着帷帽,平日里因为腿疾也不常出门,离赵家近的尚能认出他,再往西坊走一走,认得的人就不多了。
他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西坊市上,在天将黑时晃进了一家酒馆。
顾涟初跟进去,递给小二几个铜板,央他去张远家说一声,自己会晚归。
他在苏云书背后的桌子坐着,点了三两梨花白,慢慢啜饮。
等到日头西沉,苏云书喝得东倒西歪,整个人都伏在桌上,顾涟初才挪到他身侧。
苏云书抬起头来,脸上还带着酒醉的酡红,眯着眼睛仔细辨认才说道:“是你啊。”
“你弟弟如何了?身、身体可还好?”
顾涟初没想到这酒还挺烈,也有几分醉意,笑道:“苏郎中可真是菩萨心肠啊,我弟弟已好得差不多了。”
苏云书笑了,抬眼看他:“你不也是?若不是心善,怎会跟着我走了那么久,难道不是怕我投了河,一了百了?”
顾涟初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也不掩饰:“我只是觉得,好人得长命,不然这世道岂不是都让恶人占去了?”
苏云书笑起来,给自己倒满了酒,举起来,碎碎念道:“我不死,我得活着,我得好好照顾自己……”
杯子轻碰,一声轻响。
店小二昏昏欲睡地守在柜台后面,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醉醺醺。
苏云书平日里看着老成持重,不多言,喝醉了却是个话多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母亲如何经营药房,如何背着药箱在京城周边行医采药,又是如何被命运苛待,独子身残、夫君苛待,直至红颜薄命。
说起那间药房,苏云书趴在桌上肩膀微微颤动,小声地喊着:“娘……娘……我让您失望了……”
顾涟初听着,心里也不好受,他从小是外婆带大的,这会也难免想起那个早已故去的老人。
更让他痛苦的是,他都无法再次祭拜那座小小的坟茔。隔的不是迢迢山水,而是已成了无法跨越的两个世界。
顾涟初把手搭在他肩上捏了捏,大着舌头说:“谈何、谈何失望?你娘……你娘传给你的是摆在那里的药材么?”
“若是众人都知道,给穷苦人无偿看诊的是、是你,怕人人都要说、说,你是像极了你娘的……”
苏云书的低声啜泣变成嚎啕大哭。
快到宵禁,梆子声已经敲起来了。
顾涟初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带着几分喝出来的豪气骂道:“不、不许哭了!哥们带你去出出气!”
苏云书抬起哭得颇为不堪的脸说:“什么?”
顾涟初看了眼柜台,凑近他打了个酒嗝,神神秘秘地说:“月黑风高夜,咱们不如……”
一声梆子响,藏住了后半句。
李冕从皇宫出来,就将自己关在书房,谁也不让进。
直到快宵禁,才叫了赵再彤进去。
赵再彤偷看了一眼,自家主子正自己和自己对弈,脸上是浓浓的恹色,仿佛什么也挤不进那双眼睛里。
赵再彤垂下头,不敢再看。
过了一会,李冕从王府侧门走出。
“主子,这么晚了出去做什么?”叶崇玉不明所以地跟在李冕身后。
李冕一回头,只见两双眼睛看着他,眨了眨。
这两人竟然不约而同地从胸口摸出一个黑色三角布围在脸上,只露出眼睛。
李冕:……
“随便走走而已,”他忍了忍,复又开口,“摘了,成何体统。”
叶崇玉&赵再彤:“是,主子。”
他两人并不会跟在李冕身后,往往是远远地缀着,毕竟以王爷的身手,刺杀无异于找死。
他俩主要起一个事前阻挡,阻挡不了就是为王爷鼓掌叫好的角色。
王爷似乎真的只是想随便走走,街上店面都已关门,只剩下忽远忽近的梆子声,提醒着宵禁时间到了。
陇朝商业繁荣,因此宵禁并不十分严格,在街上游荡多半只是被查一下身份。
但即便如此,一到夜里,仍旧人可罗雀。
正是寂静时分,他突然听到隔着一排店面的另一条路上,传来嘀嘀咕咕的说话声,似乎是两个醉汉。
其中一个声音听起来格外耳熟。
叶崇玉打了个哈欠,趴在房顶,“诶?主子怎么停了。”
瞬息之间,李冕脚步轻巧地落在了房顶上,朝下看去。
正是那个刺客,似乎叫……啊对,叶崇玉说,叫顾涟初。
顾涟初揽着人,走着曲线到了一家药房的门口,指着牌匾说:“就这个,哥们儿今天就给你把他砸了!如何?”
苏云书也上了头,连连抚掌:“好!好!砸了!砸了!”
顾涟初拍拍苏云书的胳膊示意他蹲下。
他踩在苏云书肩上往上够,手还没挨着牌匾,就哎哟一声摔了个屁股墩儿。
苏云书揉揉肩膀说:“你、你太重了……”
顾涟初只好爬起来蹲下,“那你踩、踩着我,我告诉你,我的肩膀以后可是要扛摄影机的……你给我小心点踩……”
苏云书倒是摸到牌匾了,可是却没劲儿摘下来。
两个人在那牌子下面,你踩我,我踩你,都忙活出汗了,愣是没有一点成效。
苏云书嘤嘤呜呜地又要哭,说什么“娘,我没用……”
顾涟初连忙劝道:“别哭别哭啊!”
他被酒精熏得昏昏然的脑子一筹莫展之际,突然看到月光将一个人影正好投在他面前。
顾涟初懵懵地看向对面的屋顶。
顾涟初这会已经分不清现实和虚幻,连本应该有的恐惧警惕也消失了,对着蒙面人就招呼道:“哥们儿,下来搭把手啊。”
李冕:……
与无言以对同时出现的,还有几分好奇。
叶崇玉在一旁捂嘴:“这小子不想活了吧。”
赵再彤点头。
李冕迟疑了一瞬,冲着两个暗卫道:“你俩回去,”又伸出手,面色有几分不自然,清了清嗓子道,“咳,崇玉,面巾。”
叶崇玉呆呆地递出去那块三角巾,看着王爷将那块“成何体统”的面巾围在脸上,一抬手跳了下去。
正巧落在顾涟初面前,问道:“帮什么?”
顾涟初没想到这人竟是古道热肠,连忙站起来拍拍衣服的灰尘,“将这牌匾摘下来。多谢侠士!”
顾涟初道谢的这几秒钟,那块牌匾已经被摘了下来。
顾涟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男人似乎装起来了?
只见他身高像座小山似的站在他面前,淡淡道:“给。”
随后轻飘飘扔在地上,激起一地灰尘。
顾涟初这个醉鬼扑上去,对着牌匾又踢又打,又啃又咬,过了许久,这牌匾只受了点皮外伤。
他嘴里还念念有词道:“让你欺负人,让你赶我出去,让你骗我哥们……我咬死你!”
李冕看着这一幕,实在没忍住,无声地叹了口气。
在顾涟初再次准备下口时,悄无声息地摘下大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手指微动,那枚扳指登时斜着飙了出去,瞬间将木牌匾打得四分五裂。
顾涟初张着的嘴慢吞吞合上,喃喃道:“我去,我还没咬呢就碎了?”
“难道这这就是传说中的……隔山打牛?”
李冕:。
他走到顾涟初面前,俯下身捡起了自己的扳指,大拇指摩挲。
即便是最硬的墨玉,仍旧出现了细细的裂纹。
顾涟初看着那人从自己眼前经过,最近时那张脸距离自己仅有一掌远,长长的睫毛微垂,遮住了唯一露出的双眼,下半张脸藏在黑色头巾下,不见月光。
只有向下弯腰时,被晚风吹来的一阵香气,还有绑在马尾上的一条……发带?让他莫名有些熟悉。
在哪里见到过呢……?
还没等他想出来,那位大善人几个跳跃就消失在夜色中,仿佛真是助人为乐的侠士。
顾涟初连连感叹:“真是个淳朴的年代啊。”
身后突然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他一回头,苏云书正躺在地上,还抱着牌匾的残片使劲啃咬,上面赫然有几个深深的牙印。
顾涟初:“……哥们儿,你牙口真好。”
我更!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古道热肠的王爷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