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聿礼坐在书案前沉思了一会,将毫笔拿起蘸墨,盯着宣纸和长庚说:“趁还早,你将旁边驿站那些人领来。”
长庚三年前跟着谢聿礼在肃州,这三年又跟着回来,起先也是不习惯变了个烧脑的差事,但是他发现谢聿礼很快就能融进大理寺评事这个身份里。
刚几起案子下来,边上没个懂道的,前前后后全凭谢聿礼一人在忙,常侯到半夜才歇息,睡了几个时辰又开始办公。
后来他跟着谢聿礼也慢慢习惯了大理寺里的差事,谢聿礼一句简单的话他就知道要做什么,该叫什么人了。
长庚领命刚要走时,在宣纸上记录的谢聿礼忽然随口一问:“朱羡南走了?”
长庚不懂谢聿礼问这个做甚,他长庚虽比起少爷差远了,但这样的小事肯定办得好。他回答:“殿下眼下已离开驿馆了。”
“他能这么听话?”谢聿礼不可置信的挑了挑眉。他方才在二楼对朱羡南领来的人多莽撞,凭朱羡南之后的脾性和脑子,能这么快应下来真是不易,他本还想着这头忙完了亲自去一趟。
长庚一呆,少爷这也太料事如神了吧?
对上谢聿礼深邃的眸光,长庚咽了下口水,退了回来,在谢聿礼边上把他到屋外后听到的和进屋后所见所闻全告诉了谢聿礼。
其实长庚在屋外和胡建忠派来的小厮打了个照面,那小厮刚走,他就听到常二小姐的一句话。
“刑部有气在内部出,谢大人有气找民女出?”谢聿礼将此话重复出来,又瞬间被气笑了。
此女定是记仇的很。
长庚其实很想说,这事的确是少爷您做的太过了,哪有人直接拿剑甩人姑娘眼前的?若是胆小之人,怕是立马就吓晕过去,一辈子都活在阴影中。
只不过——
谢聿礼嘴边笑意收敛住,开始细想常熙明之后说的话。
“殿下您方才也说了于大人才被陛下派去督工就发生了此事,淮安大坝为何会塌,又为何派个郎中去督工,民女也听过坊间传闻。但民女也相信这是陛下深思熟虑后的抉择,却也是能于储君,于天下有利的。”
借朱羡南的话引出自己想说的,不做出头鸟此为一明。
问大坝塌,郎中督工的疑虑让人想到朝堂二皇纷争,借指此案或与朝堂之事有关此为一智。
听的是坊间传闻还是有人指点?于常二小姐来说,女子涉政一丝好处都无,所借此阐述,此为二明。
信是陛下深思,而上句话中朝堂之争的主体是皇帝的两个儿子,深思的是陛下,更是陛下的两个儿子,尤指宁王。意是宁王断不能为了眼前功利而放了大业之机,此为二智。
于储君,于天下,更是直接指出于友发的死对太子来说才是真的有利,再结合谢聿礼让他去找朱承昀,朱羡南也是明白了其中的利害。此为三智。
“不舍利箭无丹鸟,不费脂金无珍宝。”连谢聿礼自己都没发现,再一次口中喃喃常熙明说过的话。
他盯着宣纸上未干的墨渍,想起那粉衣女子面对自己不卑不亢的澄澈双眸,忽而就笑了:“此女懂得颇多啊。”
长庚在一旁点点头,那常二小姐说话的气质甚佳,许连郡王殿下有时都做不到。
谢聿礼思索完便让长庚去喊人了,自己又开始在宣纸上写写停停。
常熙明在驿站内和姜婉枝有一句没一句的唠着。等了些时候,门外廊道上才匆匆传来脚步声,常熙明听到声音一喜,起身就冲了出去。
“大哥!”门一开,眼前就出现一道熟悉的高大声音。大哥的脚步声她可太熟了,闻声如见其人。
坐在圆凳上的姜婉枝也在门开的一瞬见到了那个阿娘提过几回的常家大哥。
常斯年正笑着揉着常熙明的头发,感受到目光顺着往里看去,就对上一双清亮的双眸,少女一身粉衣,略带俏皮的对着他微微笑,以示礼貌。
常斯年倏地心猛漏跳一拍。
“妙仪?”他移开眼微微蹙眉,似不喜心中所感。
常熙明听出常斯年的疑虑,又见他看着姜婉枝,便介绍道:“大哥,这位是我新认识的旧友。”
“新认识的……旧友?”常斯年眉一挑,这是什么深奥的话?
“她是阿娘常同我们提起的姜三小姐姜婉枝。”
话一出,常斯年的心再次漏下一拍,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在心底蔓延。
好尴尬……他心忖。
眼是盯着那粉衣少女的,拳头不自觉捏紧的。
“大哥。”常熙明见常斯年一副看呆的表情立马拉了拉他,对着姜婉枝挥挥手,又对常斯年说,“我们走吧?”
被常熙明拉回神的常斯年撇开头,说好。
和姜婉枝告别后,二人带着绿箩和福叔迅速离开封锁之地前往戒台寺。
“妙仪,你方才为何如此急的拉我走?”常斯年骑马和马车并肩行,他的旁边便是常熙明乘坐马车的户帘,他已经听常熙明将官驿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按理说也该是和姜三小姐寒暄几句,祸是她给,福是她送。
常熙明心里叹口气,若不是见到大哥那眼快黏人姑娘身上,她打死也要再跟姜婉枝说几句话的。
“大哥觉得阿娘眼光如何?”她先试探着问。
常斯年想起那双眼眸,低首轻咳一声,微皱眉:“你问这做甚?”
事到临头,常熙明也不瞒着了,认真道:“大哥为人正直,断不会做出拆散有缘人的事。我瞧着姜三小姐和汝南郡王深情厚谊,怕大哥误陷伤心。”
她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常斯年差点喷出一口老血来,他承认看了姜婉枝两眼的确心有别感,但也不至于就喜欢上了!更莫说要做什么拆人之事。
常斯年眼一白:“妙仪你想什么呢!我便再过三年五年的,都没有娶妻的打算!”
常熙明抿唇偷笑:“大哥话可别说的太满。”
“哪会——”常斯年还想争论,身后忽然有人高喝:“常斯年!”
常斯年和常熙明皆是一愣,他回头看去,只见一骑马人身后有一群浩浩荡荡道身影,在他们之间,围着几辆马车。
常斯年看了一眼旁边的马车内,低低道:“蔡云祥他们来了,你莫出面。”
常熙明了然,干脆闭目养神。
蔡云祥最先赶上来,走在常斯年一边与他同行,问:“可要去哪?”
常斯年只得如实回答:“戒台寺。”
蔡云祥往车舆窗口瞄了一眼,只能瞧见厚重的帘子。他不动声色道:“今个早我寻人到济宁侯府找你,没想说你去东市了。”
常斯年略略收紧缰绳,行若无事:“蔡大人寻小人可是镇抚司出了事?”
“哎!”蔡云祥摇摇头,手一挥,微微侧身往后头看去,常斯年见状也仔细打量起那些马拉着的车板上头有麻布掩盖,瞧不出所以然。
“看到后头的东西了吧?福.寿膏。”
常斯年眉心一跳,和蔡云祥回正身子时下意识撇了一眼帘子。
也不知道蔡云祥有没有发现他这异样,只管说:“这事本不急,昨日还想着等你休沐回来再定,谁想今日这兖州的官驿出了事,陛下得了消息后即刻下谕锦衣卫浸毁此物。”
官驿的事,常斯年在来路上听刑部的说起一二,得知妙仪没什么事他也没来得及详问,没想到蔡云祥就已经得到了消息。
“你可知那官驿出了何事?”蔡云祥眯着眼望他。
常斯年露出疑惑的神情:“蔡大人知晓何事?我们从那走时就被官兵截路,查验身份后才被引着往外道通行,那官驿也只是遥遥一看,并不知发生了何事。”
本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此番出事之后常熙明也是意料之外的有了丝丝牵扯,他可不想被蔡云祥借机生事拿了把柄。
蔡云祥笑盈盈的,也不知道信了他的话没,说:“这事得空再说,不过也是巧,我本以为你错失此番机缘,没想能在这遇上你,你若去戒台寺无事,不如再跟我走一段路到南隅山底的泾湖替陛下解纷?”
常斯年哈哈一笑:“小的多谢大人思虑,兹事体大,陛下既已钦点大人出面,有大人在定能将此事做的无可挑剔,景书不敢冒然贪功。”
蔡云祥见他态度坚决,忍住不耐,朝帘子望去,道:“这哪里算贪功?咱们锦衣卫的兄弟伙们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谁好不是好?”
蔡云祥此人老奸巨猾,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常斯年看着面色如常笑哈哈,其实心里早已沉陷下去,急的很。
常熙明在车内听的都要困了,措不及防的跟绿箩对视一眼,她眼神一凛,立马将脑袋往一旁的木板上撞,“啊”了一声。
绿箩忧心说:“小姐!”
常斯年闻声转过头蹙眉:“妙仪?”
常熙明没说话,绿箩的声音却传了出来:“大少爷,小姐方睡的不安稳,头磕着了侧板,眼下似肿起来——”
常斯年心一沉,不知道里头是个什么情况,但蔡云祥在一旁他又不好直接停车进去瞧。
正心急如焚之时,方示意绿箩说话的常熙明倒吸一口凉气,倚在侧边,隔着帘子缝隙眼往外头瞟:“大哥在同何人说话?什么一家人好不好的?可是到了戒台寺了?”
常斯年这才终于明白了常熙明的打算,她哪里真的会睡着?不过是为了让蔡云祥放下心防,她一个小女子可是什么都没听到,只是被他们吵醒了听到最后那句无关紧要的话罢。
“还未到。”蔡云祥出声,笑意不变,“常二小姐磕着碰着了可要紧着些走了,小苍山还要走一炷香,不如本官派个锦衣卫的替你车夫赶路,好早些到戒台寺。”
“多谢大人好意。”常熙明“弱弱”出声,语气不急不缓,他当然知道自己是常二,就跟常熙明知道他见招拆招想把自己支走,这样更能顺理成章的让常斯年跟着走。
她继续道:“只是民女自幼跟大哥亲近惯了,又被爹娘宠的不成器,在外遇事离不了大哥。”
说完她不给蔡云祥反应机会,一手捂头贴近帘子,装作只跟常斯年耳语的声量故意让蔡云祥听的一清二楚:“大哥若无要紧事能否快些走了?我脑袋痛的实在厉害,想去庙里拿些散瘀止痛药物。”
蔡云祥咬咬牙,心下了然这厮就是故意的,分明是说给自己的听的。
“蔡大人?”常熙明都不惜诋毁自己做到这份上了,常斯年权作无奈,转头就一脸歉意的看着蔡云祥。
蔡云祥皮笑肉不笑的:“既如此,那你快些带着常二小姐去吧,面上留了污可不好。”
常斯年抱拳道谢,一甩马鞭便上前至福叔边上,福叔见事也松了绳,一车二马极快的奔前而去,留下蔡云祥一人慢慢的骑马在后。
等将人甩在后头很远了,常斯年和福叔这才慢了下来,常斯年憋在心中一股气,急急出声:“妙仪你可有事?”
“无碍。”常熙明歇了口气,脑袋靠在枕上,绿箩却嘟囔着:“怎也有些碍的,小姐那可是真撞板上的。”
“真肿了?!”常斯年这下真的急的没边,巴不得眼前就是戒台寺,眼下就有膏药。
常熙明睨了一眼绿箩,如实回答:“没肿,红了些,过会便好了。”
“红了也许会留痕,你脸蛋本就细嫩,这样还如何见人?”常斯年也不喘气,挥了挥手,跟着福叔一块又继续加快速度。
常熙明坐在平稳的车内一抖,扯扯嘴角:“大哥如何见人我就如何见人,我不靠脸活,又何必在意这些小事。”
常斯年速度不变,只皱眉叹气:“妙仪你还小,不懂。”
常熙明不愿在这些事上和男子多费口舌,转了个话题问:“大哥,那福.寿膏是什么味道的?”
昨日的事她可记得,还有今日听朱羡南说起的案子,可见福.寿膏于官场的人涉险至深。
常斯年回忆起昨日在翠袖坊闻的味道蹙眉:“不是什么好味道,你可千万别好奇去试。”
常熙明自个点了点头,却在心里想要不要把于友发也食福.寿膏的事情告诉他。
下一刻就听常斯年说:“惊动了陛下,官驿那头的事想来不简单,你在那待着可牵连到什么?”
常熙明就把在驿站还有后山的事罗列着告诉了常斯年,说到最后去官驿时自然的把险些丧于谢聿礼剑下的事隐了去,免得大哥气不过转头就要跑回去理论。
“如此说来,于友发之死同上头的脱不得干系。”常斯年思忖着。
常熙明却没应喝他了。
“若真的只同上头纷争有关便罢了。”
“妙仪你这是何意?”常斯年不解。
常熙明叹了口气:“为营者之必然,滕薛争长使然。于友发既明站了太子便不能想不到终有一天不得善终,仅于他之择而非旁人作祟。”
常斯年一时间没明白常熙明的意思,挠挠头,刚想出声打断,便听常熙明继续说:“可若此事与上头无关呢?”
无关?常斯年心下一凛,剑眉簇起。
“若无关,那便是于友发自个做的孽,他害的不止自己,更有旁的命。”
车轱辘稳稳滚进山底,又慢慢往上爬行,两道边丛林,鸟兽挥散,常熙明的话却如重击,为这幽静密闭之景更添一层阴冷。
常斯年冷汗直出,常熙明是觉得若于友发只是太子和宁王争利的牺牲品那便罢了,可若是他自己以前害了人才遭报复,那他简直罪该万死。
“妙仪……”常斯年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此事就此打住,你也莫要再胡思乱想,缘由如何皆同我们无关,不必理会。”
常熙明点点头,不曾反驳:“大哥教训的是。”
二人言罢,戒台寺的轮廓也清晰的出现在眼前,常斯年和福叔加快速度,常斯年道:“绿箩,准备好,要扶你小姐下车了!”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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