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族里的人都在传,六房老爷新娶的十三岁的夫人,进门不到一个月,就做主将一个贴身丫鬟开了脸,正式收在房中成为老爷的侍妾。府里的人都唤作“云姨娘”。
族兄们和崔氏往来的人羡慕和打趣着崔进明艳福不浅。到了冬天,又传来那位云姨娘怀孕的消息。
人们恭喜崔进明的同时,自然也好奇他的夫人是真贤良,还是想用云姨娘压另一位小妾的威风。
谢疏溦可没空管那些闲言碎语,她现在很忙,她和八岁的继女成为崔进明的学生。崔进明是个极其严厉的老师,她每晚写功课写到直打哈欠。
那支珠花簪也光明正大地送到了云儿手里。她不仅没有失去云儿这个陪伴,反而两人的关系更紧密,她总算有了第一个朋友。这世上,没有人愿意帮她、好心地劝她,为她做那么多分外的事。
云儿心里藏着崔进明,她得让她如愿,这对她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但就改变了云儿的命运。
而且成为一个对别人举足轻重的人,这滋味真不错,谢疏溦搁下三字经,小心翼翼地将手掌轻轻的放在云儿平坦的肚皮上,一遍又一遍地问她,“云儿,到底什么时候,你的肚子才会变大?”
宅子里,从管家夫妻以及跑腿小厮,到各房的丫鬟,再到挑水劈柴的促使丫头和婆子,倒是都觉得,这个新夫人真是没心眼。
懵懵懂懂的,能在天井里、或是葡萄架的石桌看见她,多半时候,她的手里都拿着一本书,单手托着腮,朝着天空嘟嘟囔囔好久。
她目光的落点空无一物,也不知道在和谁说话,会猝不及防的嫣然一笑,像是别人给她,或者她给别人讲了笑话似的。
这种做派,哪里像一个夫人?眼见地老爷十日里没一日分给她的,不去两位姨娘的房里,也宁愿宿在书房里,管家权也没有收回来。
第二天一大早还照样高高兴兴地去找老爷,和云姨娘有说有笑的模样真看不出来是装的。
老爷的一双儿女,见着了她自然是要请安的,照礼数称她“母亲”,她倒是羞红了脸,恨不得往云姨娘身后躲。
大少爷的年龄比她还大,住在外院,但是个礼数周全的孩子,只要在家里都要给继母请安,谢疏溦后来派人提早去内院,告诉大少爷好好读书,不用过来了。
大小姐没大没小地喊她“姐姐”,她欢天喜地地应了,老爷似乎也拿她没什么办法,叫大小姐将称呼改过来,大小姐倒是听了,不情不愿地唤了一声“母亲”,夫人倒好直接当做没听到。
接着穿着样式相同的衣裙得一大一小,直愣愣地看着老爷,老爷只能摇头叹气一番。
可谁都看的出来,老爷的眉眼越来越舒展了,朗声大笑也是很久未曾见过的了。
老爷怎么对待大小姐的,就怎么对待她的,相比之下,老爷跟两位姨娘说话的时候,你来我往,有商有量的,看着更像是寻常夫妻的模样,叫旁人差点一句“是,夫人”脱口而出。
大少爷的乳母有些骄傲地说:“若是大少爷的母亲还在,府里绝不会有这么个不讲规矩的人。”
虽然其他人也是像她这样想,这位谢疏溦跟其他各房夫人比起来,是拿不出手的。但他们心里是有数的,夫人不能不说不受宠,只是这得宠的方式有些特别罢了。
他们才不会存心跟主子们过不去,也因此,宅子里做事的各位,也都打心底愿意称呼谢疏溦“夫人”。
于是,他们也学着老爷和云姨娘那样来对待谢疏溦,如此一来,谢疏溦倒能够心安理得地做一个被大人们宽容的孩子,把前面的孩童时光补回来。
若是老夫人身子还康健的时候,他们不敢这么做,府里的老人都知道老夫人是个严苛又喜欢挑理的人。
可老夫人这病就没好过了,沉默寡言,对周遭的人和事漠不关心,连老爷也不想见。闭门不出,仿佛府里没这个人,只有她的牌位。
他们也说不出来老夫人到底是病了还是假病,老夫人看着精神倒是一点没差,梳洗进食也正常,有的时候还能听见从她房里传出的条理清晰、元气十足的责骂声。
这个问题,也令谢疏溦感到疑惑,她鼓起勇气问过崔进明,他一脸严肃地告诉她,老妇人就是病了,是一般人看不出来的心病。可没人见过老夫人发病的样子,又或许见过时间太久远了,已经被人遗忘了。
谢疏溦不敢说,她喜欢常年养病的老夫人。那个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话,住在宅子里最深那一处的老妇人,是她至今为止,最害怕的人。
谢疏溦是相信自己冥冥之中的预感的,比如谢父要休妻之前,她就经常做被赶出家门的噩梦。又比如母亲去世的前几日,她就胸闷得喘不过气来。
透过老夫人那双阴气森森的眼睛,仿佛上天一定是想要告诉她什么重要的事。但谢疏溦不想探究,在娘家的十几年告诉她,糊里糊涂才能过得更轻松,有些事多想无益。
谢疏溦在崔家的第一个春节,很快就到来了。歙州城里才下第一场雪,她的第二个朋友,她的继女,苗姐儿就跟她碎碎念着过春节了,谢疏溦不由地也被勾起来一些期待。
一入腊月,全府上下的忙碌对于谢疏溦来说都是新鲜的事情。
谢家的光景不好,过年的时候只有继母、嫂子和她三个人忙四五天罢了,谢疏溦何曾见过这么大的阵仗。
厨房里面和外围早就挂满了厨娘带着几个丫头做的腊货、熏货和年糕,站在二楼的廊上,她看得到院子里的坛子罐子缸子堆了四面墙。来往的人都得从院子中间穿过来。
据苗姐儿说,腌好的萝卜干梅干菜,或是笋干、木耳、香菇之类的山货都放在左边的容器里。做成蜜饯的各色果子还有冻米糖等酥糖都堆在右边,干的稀的,甜的咸的,分得清清楚楚的,要用什么都不用掀开盖子,闻一闻摸一摸,直接拿就是了。
当然这还没有算上地窖里像个小山包的酒、蔬菜、臭鳜鱼……
柳姨娘裹着一件半旧的绛紫色兔毛镶边斗篷,站在冬日的寒气里对着成群的奴仆发出一道道号令,像是戏文里的穆桂英。
“小丫头们毛毛躁躁的,各位妈妈可得盯紧点。你们这些老人也别嫌事情多,既要做事也要管人,你们仔细看着点,我才能放心……”
柳姨娘身姿袅袅,脸也是小小尖尖的瓜子脸,但她的吩咐声总是能清晰地传出很远。
谢疏溦和苗姐儿也穿宝蓝色羊皮斗篷,不过她们两个盖着风帽,手里握着铜手炉子,依在二楼的栏杆上,兴致勃勃地往下看着柳姨娘发号施令。
“……像前年不知哪个糊涂蛋子,将笋丝当成梅干菜放到那锅烧肉里去,差点就闹出笑话了,那道梅菜烧肉可是要孝敬祖宗的。等年过了,没有出错的人我自有奖赏。”
婆子们忙不迭地点头答应着,这边管家妈妈又跑到柳姨娘跟前,说布铺今年换了规矩,采买布料得先交一部分定金,需要柳姨娘过目一下,账房先生才能支出银子。
柳姨娘头也不抬拿过她手上的采买单子,边问话边看,没一会儿就把单子塞回管家娘子怀里,利落道:“新棉花改成八成新的,钱数不变,这个冬天也太冷了些。”
管家娘子闻言,眼里发光,笑着称赞道:“姨娘仁义,体恤我们这些下人。”
新年里要有好兆头,即使是下人里外也要一新,可他们就指着新年主人发衣服呢,他们哪有那个闲钱自己买衣裳穿,何况是不便宜的冬衣,柳姨娘不忌讳习俗,让他们的棉袄能厚半层,他们自然是高兴。
柳姨娘笑着摆手道:“行了行了,别给我戴高帽,快去做事!”
没等她喘口气,大少爷的书童拿着一卷红纸走进来,对她说:“柳姨娘,春联少爷已经写好了,少爷让我带来给你看看,合适吗?要不要改?”
柳姨娘爽朗地笑道:“不用看了,少爷的文采岂能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能点评的。你快点拿去给老爷看,老爷正等着看少爷的墨宝呢!”
谢疏溦看得入了迷,云姨娘恰好捧着一个旧手炉,从二楼的暖阁里走出来。
她抬脸由衷地对云儿说道:“柳姨娘真是了不起,我得向她学习。”
云姨娘只是淡淡地笑:“各人有各人的缘分,我看夫人书念得好呢。夫人也喜欢读书写字,只管像小姐一样,别的不需要操心。”
紧接着她一手拉着一个,口吻略微有些严厉,“我说你们两个,快点进屋子里,不能再吊在栏杆上了,要是寒气入体,日后有你们的苦头吃。”
云儿肚子里有着孩子,即使顽皮的苗姐儿也不敢挣扎,两人悻悻然地走回屋子里。
苗姐儿的丫鬟笑着说道:“还是云姨娘有法子,我说的话,小姐都不听。”
苗姐儿跺脚道:“谁不听了,因为你说的话没道理!我还未坐下,你就唠唠叨叨说我受了冷。”
苗姐儿眼睛一转,她喜动,可谢疏溦房里都是安静的人,她可不想呆呆地坐着,于是一拍脑袋,心虚地说道:“哎呀,溦姐姐、云姨娘我想起来我还有一篇大字没练呢,我得赶紧回去了!”
说毕,她转身就快步朝楼梯走。谢疏溦和云姨娘对视一眼,看着她的背影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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