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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重若千钧

此言一出,苏浪还未如何反应,何祐却勃然大怒,厉声喝道:“你什么意思?!”

沈飞云微微一笑,右手执扇,扇骨搁在左手手心,漫不经心地回应:“原以为二当家有一颗玲珑七巧心,怎料这都听不出来、看不明白……”

“你个混小子不知天高地厚,竟胆敢在我面前大放厥词!”

何祐原本虽有些生气,却并不十分上心,颇觉好笑,见沈飞云有些来头,不想过多得罪,只想教训一番而已。

可如今,他听了沈飞云这一番话,内心怒气冲冲,思量着,非一方流血才可停止。

苏浪闻言,却不甚在意,好似双方争吵的源头并不在他,只抬头眨了眨眼,匆匆瞥了沈飞云一下,随后将头靠在何祐肩膀上,略微颤抖起来。

沈飞云见状,轻一挑眉,散漫的语气中,不自觉捎带一抹极毫末的讥诮:

“在下并未大放厥词,不过据实以告罢了。倒是何二当家一口一个毛头小子、混小子之语,让人诧异。却不知大放厥词的人究竟是谁?”

“你到底想干什么?”何祐冷哼一声,并不接话,“荒山野岭也亏得你能寻来。如果像你说的那样,是想要接回阿七,什么时候不是接……”

沈飞云但笑不语,只浅浅地眯起双眼,好整以暇地任对方说着。

“你若真的有心,就直接来圣坛与我交手,光明正大地赢了我,我就把阿七交给你……”

沈飞云听到这里,终于出声打断:“你说得陆公子好似是可随意转让的物品。”

沈飞云这话插得干净清爽,堵了个何祐哑口无言,好一阵子没接上话来。

——他向来擅长漫不经心地戳他人逆鳞。

沈飞云语调一如既往,慵懒、淡然,说是来救人,听着却更像闲庭漫步,优哉游哉。

这慵懒,让人想到日上三竿,才缓缓起身梳洗的场景。又贵气,又自若,颇有些目下无尘的意思,浑然不把世事、世人放在眼里。

“我猜你的意思是——”沈飞云将要说的话拖得很长。

“我不在你们的地盘上,你们不好以众取胜……”说到此处,沈飞云嗤笑一声,“兼之我掌握你们的行踪,你忧心我并非只身前来。何二当家,我所说,是否一字不爽?”

何祐脸色铁青,气急哑言,情状看来有些骇人。

“这点二当家倒是多虑了。”沈飞云的浅笑已经变得十分黯淡。

那种玩世不恭的情态一旦消散,蔑世傲然的神色便不请自来,一五一十地显现在沈飞云脸上。

“在下的确只身前来。”沈飞云悠悠道,“二当家于此事上,当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斤斤计较得紧。若不是功夫不到家,也不必畏惧我这么个毛头小子。”

言外之意,何祐功夫不到家,又是个小肚鸡肠、满肚坏水的小人。

苏浪重新扬头,眉间若蹙,一双秋水盈盈的美目中,无意泄露了半分冷然,转瞬即逝。

沈飞云若有所感,忽饶有兴致,将目光投向苏浪,似笑非笑道:“不如我们问问陆公子的意愿,他究竟更情愿随你,还是更情愿随我回醉春楼?”

他的话好似投石,没入未深的夜。

四围夜色,鸣蝉声声不歇。

以沈飞云的耳力,还能闻得白日里掉在叶上的雨水,于此刻,偶然坠落水中的滴答声。

七八个人手执火把,火光并不多么旺盛,更谈不上多么微弱。

这恰到好处的夜色中,人心附和着火光,一齐窜动。

“真如你所说,你只身前来……”何祐眯起眼,阴森地盯着沈飞云,“那你真是胆大包天了,并且没有一点脑子。”

沈飞云早已被团团围住,要不是他显得太过游刃有余,此刻看起来,就会像一只必然落败的兽。

“不敢直面我的问题?还是说,想要抓我?”沈飞云低声说,“何二当家不妨一试。”

教众都是武功低微之人,仅凭沈飞云此前一招“千斤坠”,并不能够知道他武功的深浅,都以为可以以多胜少,因此跃跃欲试。

何祐将苏浪放了下来,柔声叮嘱:“离得远些。”接着抬起右手,示意教众不要轻举妄动。

苏浪从何祐的胸前离开,落地,低头垂眸。

乌黑柔顺的长发,自肩膀滑落,遮住他大半张脸。

或许惊吓,或许平静,或许别的所有情绪,遂隐在长发的阴影里。惟余不断跃动的火光,散落在他挺翘的鼻尖与下颔处。

苏浪抬手,将散发挽至耳后。宽大的衣袖从皓腕滑落,停在他的臂弯,露出一小截手肘。

他点点头,细声说“好”,便走了开去,停在亮光尽头。

何祐又吩咐手下:“看好阿七,有什么闪失,有你们好果子吃。”

“是。”教徒连忙齐声应答,分出六七个人随苏浪而去。

何祐确定这距离,苏浪无法听见对话,这才叹了一口气,道:“看你处心积虑,好不容易寻得这一个机会。我不知,你究竟是为了陆月染,还是为了其他。”

换了苏浪不在场,何祐语气顿软,竟然有了转圜之地,与先前强硬的话语天差地别。

沈飞云只觉好笑,捏紧手中的纸扇。

“只为陆公子。”沈飞云回答。

“可你也不像是为情所困,痴迷陆月染的三分颜色……”何祐意味深长。

“我生平第一次见陆公子,当然不至于为了他,得罪圣火教。”沈飞云诚实道,“实乃友人所托,不得不从。我为人风流薄幸,曾夜宿醉春楼,差点殒命,承蒙楼主搭救,才能活命。今日所为,不过报恩而已。”

“醉春楼陆擎冬,原来是他指使你来的。”何祐一脸果然如此。

沈飞云实在忍不住,长叹一声,摇头说:“不是指使。”说完又觉得鸡同鸭讲。

在有些人的眼里,人与人之间只有尊卑之分,自然剩下“指使”“遵命”一类的念头了。

沈飞云明白,同这样的人解释,什么叫做友谊,的确是白搭。

再说,如果不是沈飞云自愿,这世上又有谁能够指使他呢?

“他是怎么等到这机会的?先前劫人的苏浪、邱慎言,是不是也是他派来的?”

何祐虽说问话,语气却是了然于胸,十分笃定,不在意沈飞云的回答。

“不是。”沈飞云笑了笑。

何祐并不相信,他只相信他自己的揣度。

沈飞云回答的问题无关紧要,说的话也可有可无,且不知真假。

何祐与他交谈至此,问了许多,收获寥寥。

两人好似没有继续说话的必要。

何祐终于说出最后一个问题:“阁下何处人士?”

“四处为家的闲云野鹤,无根的浮萍罢了。”沈飞云牢牢握住扇柄,似乎要开扇。

何祐瞥了沈飞云一眼,意有所指:“阁下手指干净白皙,不像练家子,却能用一把纸扇,轻而易举地制住吴铜,看来修的是内家功夫。”

何祐暗自计较沈飞云的出身。

内家功夫,以长安齐氏、青州骆家、少林、武当为最。倒是没有听说这齐骆两家,有什么功夫出众的后人。

“不是。”沈飞云开扇,纸扇轻摆,“内外兼修。不过手上一旦结茧,师父就稀释‘化骨散’,生生将其浸泡脱落。因此,我至今身上不留练功痕迹。”

何祐悚然动容。

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师父!

化骨散只消半瓶,就能将八尺大汉,融为一抔血水。可以说是,沾不得、染不得。

况且厚茧对练家子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何必将其消融?

“我已有些不耐烦,”沈飞云笑道,“世人都将圣火教传得神乎其神,又说何二当家功夫俊俏,我也想见识见识。怎么今日光听你废话,不见你动手?”

沈飞云这算是指着何祐鼻子骂了,不过他骂人也弯弯绕绕,绵里藏针。

“我绝不会将陆月染拱手让人。”何祐将手搭上腰间的佩刀,“如果你不知背后水深,还请现在离去,以免报恩不成,白白送命。那醉春楼的陆擎冬不安好心,才叫你来送死……”

“废话太多。”

沈飞云足尖一点,瞬间出招。

何祐离沈飞云约十多尺,可话音刚递到何祐耳畔,沈飞云的扇面也割至脖颈。

极巧的轻功,是已经失传了的“燕子三抄水”。

沈飞云食指与中指一转,那扇面就要割喉。

何祐这时十分沉静。

刀是早就抽出,用力一挥,就要斩断沈飞云的右臂。

不知是扇快,还是刀快;是纸面坚韧,还是玄铁刚劲。

沈飞云不急不忙,足尖又是一点。扇子一转,合拢。

离得极尽,能够互相听见呼吸、出招的声音。惟有这样的时刻,何祐才能将沈飞云的招术看得一清二楚——对方并无丝毫杀心。

何祐仍然觉得,自己未必会输,他的刀已经触碰到沈飞云的衣袖面料。上好的绸缎,有价无市的天山冰蚕丝。

再进半寸,这把跟随他二十多年的玄铁,就能削断沈飞云的手臂。

没有人能够抵挡这把刀。

沈飞云自然不愿意去试一试,看看是刀硬,还是他的胳膊硬。

沈飞云的扇子已经合拢。何祐上身后仰,当然没有伤到分毫。

但沈飞云的轻功太快,不过半息,再看其人,就见他立在月光之下,古木之巅。

“我不是不敢杀你,就是怕麻烦。”沈飞云神态淡然。

他抬手开扇,一把黑发就从扇子里掉落。

“如果我想,”沈飞云用力一挥扇,“你掉的就不是头发,而是脑袋了。”

汹涌的内力呼啸而来,催动着一阵风,将黑发吹到何祐眼前。

登峰造极的内家功夫。

“内力外放……”何祐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阁下的内功怕是天下第一了。阁下究竟何方人士?”

沈飞云却不理他,自嘲道:“天下第一?我还没有赢过另一个人呢。况且这世上老不死的太多,也就你见识少。”

“谁?”何祐神色复杂。

二十出头的年轻一辈,竟然有比沈飞云内力更深厚的人?

沈飞云不再说话,从树上飞下,落地几乎没有声响。

在树影里、在夜色中,沈飞云的背影与清风、鸣蝉、积水融为一体。如果不是留心去看,根本就无从注意。他与自然合二为一。

沈飞云走向苏浪时,又缓缓靠近火光。

何祐这才发现——沈飞云的左手挂着一件披风,他打架只用了右手,拿的是一把纸做的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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