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越来越暗，胡同里的声音也越来越轻。从刚开始能听见的炒菜，到后来熟悉的新闻联播，再到风声，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的呼吸。
杨晔的呼吸沉了沉，好像她心里还压了许多的事情都没讲出来。话卡在喉咙，吐不出又咽不下。周一横坐在她旁边，他盯着眼前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发愣。也不知道是过去多久，只觉得风开始发凉，冷风顺着衣领钻到身上。杨晔缩了缩脖子，想拿手机出来看时间，却发觉身体已经被僵住了。
手机在口袋里挖不出，杨晔吸了吸鼻子，她低头轻声，“你知道什么是借命吗？”
没等周一横回答，她又在那自顾自的说：“褚方大师和我说过，我原来的命是活不长的，在我中枪那会，其实我的命就已经没了。是薛上阳，他三跪一叩拜的求上大殿，在菩萨跟前跪了三天三夜，这才换来褚方大师的一句，可以借命”
“下山后，他找了几个会这种的本事人，让他们把他的命续到我身上，那个傻子”杨晔忽然轻笑，笑里却裹着化不开的苦涩。胡同里的风变得好凉，带起她散落的发丝。
杨晔把脸埋进冰冷的手心，又慢慢抬起来。她仰头，看黑云遮住月亮，看月亮的光越来越暗。
“那个傻子…”她又重复一遍，可这次的声音除了她，几乎没人听到。
杨晔手擦过脸颊，指头那湿漉漉的，大概是睁眼太久，风把眼泪都吹下来了。
“褚方大师先前算过，说他的命里带着破天富贵，是往前攒了好几辈子的福泽，到这辈子才能顺顺当当，你知道他本来能活多久吗，一百多岁，一百多岁啊。褚方大师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信。可现在……”
风紧了紧，杨晔的肩膀也跟着垮下，“他有这么多的岁数自己不活，给我活，我活着有什么用，我不像他有那么大的本事，我只会躲，遇到事情就想着逃，连站出来说句话的本事都没”
杨晔在旁边说话，她说着说着就把头转向去看周一横。黑天里只能看到他模糊的侧脸，眼神有瞬间的恍惚，恍惚越来越大。他的侧脸虽然在眼前，可对杨晔来说却是越来越远。直到他的侧脸变成道光斑，她在那道光斑里看清楚周一横的样子。
“有时候，我真的希望你是他”杨晔看着他发出感叹。她的这句话很轻，大概是无心漏出来的，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说了什么。
她眨眼，“如果你是他，那说明他还有下辈子，说明褚方大师的卦法算错了，他没把命都给我”
杨晔别开实现，声音里的犹豫逐渐褪去。她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中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清明，干脆利落，“但你终究不是他，就算你们两个再像，你也不是他，他给我的命，我得带着活下去，连他的那份。如果你害怕就离开吧，但我求你，别把这事情说出去，好吗？”
她最后的声音里带着恳求。
杨晔站起来，拍拍衣服上那并不存在的灰尘，起身的动作里带着卸下重负后的轻松。她站在门下的屋檐，抬头望见沉入墨色的天。
“从前我总觉得，他用命换我活着，这是件让我无法走出来的事，就像他那会和我说最多的话是好好活着”她侧下脸，看到仍坐在原地的周一横。他的坐姿已不像开始那样抗拒，而是沉默的，抬头看着杨晔。
杨晔轻轻笑着，笑意很浅，好像水上那转瞬即逝的光，“你和他，真的好像是老天给我开的场玩笑，大概也是老天在提醒我，该把那些分不清的日子，彻底翻过去了”
他盯着杨晔准备走的背影，突然问：“你还爱他吗？”
声音在安静的胡同里被荡了一下，杨晔的脚步停下，睫毛低垂，似乎是在很认真的去考虑这个问题。
“他是我的念想，我活下去的念想”杨晔说。
“你有没有想过，他把命给你，是想你好好活着，而不是为他活着”
杨晔低声笑笑，“为他活为我活，反正都是个活着，有什么区别？”
“怎么没有”周一横说，“你现在就是为他活，前几十年为着规矩，为着你的阿玛额娘，后几十年你为他，你有为你自己活一次吗？”
杨晔愣了一下，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往胡同走。纤瘦的背影裹在路灯底下，一步步走进深色的胡同。周一横还在原地没动，他没追，也没说什么，只是看到杨晔的影子慢慢消失在了胡同拐角。
大概明天还是休息日的缘故，胡同口比往常热闹了很多。看了眼手机，现在也快十点了。她顺着人流往地铁站的方向，在出胡同的小摊那买了串糖葫芦和烤红薯。
拿着滚烫的红薯包装袋，杨晔按亮手机，在通讯录划了几下，找到个熟悉的号码，拨了出去。
对方很快接通。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你”杨晔说。
“没事，没事”中介的声音透着股熟悉的热乎劲儿，“杨老板，您有什么事情吗？”
“你帮我和对方约时间吧，房子我愿意卖掉”
电话那头的中介却沉默了两秒，他声音放缓，“杨老板，有个情况得跟您说下，买家要回美国处理点事情，估计半年后才能回来”
“没关系的，到时候他回来你跟我说”
“哎，好”中介应着。
李成在接到杨晔的信息后就立马赶来，运动鞋在胡同路上发出急促的声音。拐进一道道胡同，他在老房子前看到坐在台阶上的周一横。他吸完最后一口香烟，把烟头在地上碾碎。
火星在黑夜里挣扎了一下就被熄灭。
“她都跟你说了”李成走过去，声音里带着疲倦。
“嗯”周一横坐着没动，目光落在远处某个看不见的点上，好像在思考件很难被想通和理解的事。
李成在他旁边坐下，拿起台阶上还剩一半的烟盒，抽出支烟叼在嘴里，打火机点着。
烟卷夹着红点，在黑天里明明灭灭。
胡同里的寒冷是能渗进骨头的，从青砖缝钻出来的冷气会顺着脚踝往人腿上缠，好像无数支冰针，一下下地往皮肉里扎。连呼出的白气，都会变成粘在嘴边上的水珠。
“她其实是个很孤独的人”李成说。
周一横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询问，可没有开口。
白烟从李成的嘴里吐出，“我们都没法想象，一个人在原地活了几十年是个什么体验，从民国到现在，她身边的人换了一茬接一茬，有人老去，有人新生，只有她，留着一尘不变的身体，守着那些早就没什么用的记忆，一个人活到了现在”
“你很早就认识她了？”周一横终于开口，他声音干得像好久都没说过话，台阶的凉意透过裤子，他忽然觉得身上有点冷。
“也不算早，我能和她认识说起来也是因为我的老师”李成手指摩擦着香烟的包装袋，“我那会还是个大四的学生，跟老师去做一个田野调查，在江西一个小村子里遇到她的”
李成笑笑，视线落在距离最近的那盏路灯，“她那时候的话真的很少，有时候一整天都说不了一句，我问她事情，她也只会用嗯，啊，这样的基本发音告诉我”
“我差点以为她是哑巴”李成轻笑，“后来我问我老师，老师说她不是不能说，是太久没跟人好好说过话了。就像一个人在屋里待了大半辈子，你突然把她拉到人堆，她不适应，也害怕得要死”
“那她现在”周一横问。
“被我和刘国兴烦了大半辈子，硬生生给烦出来的”李成笑笑，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周一横，“你和薛上阳长得像，这对她来说未必是件好事。她对着你，看到的可能不单是一张脸，也是自己一个人过去的那几十年，是那个早就不在了的人”
周一横握住的手忽然捏紧几分，喉结上下滚动，他哑着声音开口，“其实她还是把我当成薛上阳了”
“我先前也这么觉得，可是在她心里，她分得清”李成说，“我先前也和萧潇说过你们这样的关系，我问萧潇，杨晔对你是什么想法，她对你有没有动什么别的心思，萧潇告诉我，她没有，她分得清你是谁，薛上阳是谁，哪怕她看到你，你们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可她到晚上还是会被噩梦惊醒”
“她经常会做噩梦？”周一横的低了些。
“几乎是每天”李成说，“萧潇的房间就在她楼下，夜里偶尔会听到楼上起来走路的动静，说她屋里的灯，有时候到后半夜还关掉。萧潇有好几次熬通宵，三四点出去煮夜宵的时候，也能碰到她，但问她什么，她也不说”
“你知道她会去山上的寺庙吧”
“知道”
“那庙原先的住持就是褚方大师”李成讲，“原来的寺庙是在北京郊外的一座山上，后来发生的事情，寺庙也被炸了，山上的弟子跑的跑，逃的逃，只有个被褚方大师养大的沙弥，命硬，他拼死抢出些庙里的东西，后来他在逃难的路上碰到了杨晔，两人就这么凑到一起，沙弥懂得些建庙的本事，杨晔手里也还有点钱，就在现在那山上，一砖一瓦的把庙重新立起来”
“沙弥还在寺里吗？”
李成摇头，“早几年就圆寂了，走时候还挺安详的，说总算对得起师傅，也对得起陪他守庙的人，可唯独对不起杨晔，直到那沙弥走了，杨晔心里的事情也还没有放下”
“那她去那里，是因为？”
“大概是因为个念想吧”李成认真的看到他，“我得承认，你们真的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你出现这一趟，或许歪打正着，也是让他彻底看清楚自己，这对她来说，大概也算种解脱”
“这是我那车的钥匙，你要是想回去，就开车回去吧”李成从口袋里摸出车钥匙，轻轻放在他旁边的台阶，让他选择。
第二天一早，天刚有点透亮的蓝色，晨雾还没散去。街上飘来刚炸好的油条和刚出笼的肉包子味。
李成和萧潇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上站了快半个小时，脚下的台阶都要被他们踩热，萧潇裹紧外套，呼出口的白气很快就在眼前散开。
“他不会走了吧”萧潇仰头问。
杨晔看眼时间，八点半多，已经快九点了。昨天晚上萧潇试探性的在群里发了条消息，明天去故宫，八点半在酒店门口见。
往常这种事情，周一横总是第一个秒回，有时候还会多问句要不要带早饭，可昨天从消息发出之后，群里静悄悄的，直到现在也没有人回答。
“他应该回去了”杨晔轻声说，她往下走了级台阶。
听完她的事情，无论是谁都会害怕
“再等等”李成拦住杨晔，他看着身后的酒店，“再等五分钟，小周他不是那样的人”
萧潇也想开口劝。
可在她转头那会，看到接口那拐过来道熟悉的影子。周一横穿着深灰色的棉袄，手里拎着他刚买的热包子和豆浆，脚步轻快的过来。看到他们时，他反而还愣了一下，随即扬声问：“不是说要去故宫吗，你们还这站着干嘛，再磨磨蹭蹭，一会进去就全是人了”
李成走过去，熟络搭上他肩膀，“走走走，这不是在等车么，萧潇你打车了吗？”
“打了”萧潇笑着说。
周一横转头看到杨晔问：“老板，吃早饭了没？”
“吃了”杨晔轻笑。
周一横点头又问：“那你们呢，李教授，萧潇姐”
“我还没吃，你这包子分我一个啊”李成说。
“呐，我特地多买了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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