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行，这怎么能行”陈阿婆着急往后面躲，连声音里都带着点颤。
她浑身上下都写着抗拒，手臂稍没留意还磕到椅背，但她没觉得疼，只是一个劲的在给杨晔摆手，“这么贵重的东西怎么能给我，不行不行，我不能要”
“您收下吧”杨晔把那只瓷碗推到她面前，语气诚恳，“这只碗在我这不过是个寻常物件，算不上有多重要，可对您来说，它至少能让您以后得生活过得安稳一些”
“可是”陈阿婆抬眼看到她，浑浊的眼里透露几分慌乱，她手僵在半空，想往前去碰但又不敢，满眼都是拿不定主意时的犹豫和紧张。
杨晔看到了她的顾虑，她轻轻拍下陈阿婆粗糙的手背，“您听我讲个故事吧”
她垂下眼，将情绪藏到眼下的那片阴影，连声音也跟着变轻，“我在家里排行老三，上头还有两个哥哥。我啊，我父亲对我的哥哥们都很眼里，可对我却是宽容。他对我的要求从来只有两样，一是好好活着，二是嫁个好人家。我父亲曾和我说，只要我平安，其他大小事都有他和哥哥们帮我兜着”
“可那会，家里出了点事情，我父亲的位置没了，哥哥们也都被牵连，所以他期盼我能找个好人家的想法，也真是盼了许多年”
周一横在旁边站着，他安静的听杨晔讲那些事情，目光偶尔也会落在陈阿婆那双微微发抖的手上。
“后来我好不容易结婚，可在我结婚的第二年，我父亲就没了”杨晔扯了扯嘴角，笑里裹着点无奈，“其实在我结婚前，我父亲的状态就已经不好了，我父亲这个人，他年轻时候干过很多厉害的大事，心气高，听不得半句反驳，用别人的一句话来讲，我父亲手里攥的不仅是权利，更是好多人吃饭和活命的门路。所以在面对一些必要的低头和改变时，他也不愿意去做。后来家里的事情，我父亲整个人都变了，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哪怕是被哄着到外面，也得先在家里装模作样的打扮一番，他不想让别人觉得自己过去差，而他也不止一次的和我母亲提到，他不想在现在的日子里去活，如果可以他更想回到老前那会”
“在和我先生结婚前，我父亲就仗着以前那套和我先生说了好多不中听的话，我先生，他也是个厉害的人物，我原本以为他会对我父亲的作态表示厌烦，可我先生却说，我父亲是关心我的，他能这样，无非是想让我先生知道，我背后还有个娘家，即便那会子我的娘家并不算好，但至少我还有我父亲撑腰”
她停顿一会，声音也变得轻了许多。喉咙里忽然发起股酸胀，干涩中又夹着那阵难以言说的哽咽，堵得她心口闷闷的，喘不上气。杨晔咽下口水，“大概也是他看到了我先生对我的好，觉得他是那个能照顾我一辈子的人，所以我父亲才会那样没有顾虑的走掉”
“我知道我父亲会走，所以那会我也只是难受了一阵，只是在我父亲走后没多久，有天我到外头买东西，警察局却突然给我打电话，他们说我母亲也出事了”杨晔的嘴角牵出一抹浅淡的弧度，在她那双看似平静的眼中，有被压抑的，好像潮汐渐起，那即将拍岸的海潮正在翻涌着逼近。
“我赶到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我根本不敢相信，可照顾我母亲的那个人说，我母亲得了很严重的抑郁症，只是没告诉我。我哥哥找来那个给母亲看病的医生也说，我父亲在的时候，母亲还能有个牵挂，日子也算有个盼头，可是我父亲一走，她绷在心里的那根弦就断了，可能在看到我们的时候，她还能想到说点什么，但到晚上，她是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我那会只顾着自己，也没怎么察觉，可不想就因为我的这点疏忽，成了我心头最大的遗憾”
“陈阿婆，我给您这只碗不是想来可怜您”杨晔看向陈阿婆，眼里格外认真，“您和我母亲一样，活到着岁数，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有人能来和自己说说话，回来看看，可靠假东西留下的探望和关心那终究是假的，有了这只碗，您不用再装杨晔，也不用心里总是对他们愧疚，心里有底气，那他们来看您的时候，您也能有实实在在的安稳”
萧潇把杨晔的那件东西放进陈阿婆之前带来的那个木盒，她把东西放到陈阿婆手上，“老板都这样说了，陈阿婆您就拿着吧”
木头盒子上还有点冰凉，陈阿婆在座位里愣着犹豫了很久，她看了看萧潇，又转头仔细看到杨晔，沉默好长一会，她枯瘦的手指才一点点用力攥紧。眼眶已经红了，声音听得也有些哑，“谢谢，谢谢你杨老板，你是个好人”
“您也是”杨晔说。
吹过杂货铺门口的风带着凉意，看到陈阿婆走远的背影，周一横收起视线。转头的那一刻，他看到杨晔还站在旁边，脑袋里闪过她刚才说的那些话，他有些不理解，“老板，你为什么要把东西给她？”
巷子口那抹越来越小的影子，杨晔抬眸去望了他一眼，声音低下，“我想弥补”
“弥补？”周一横的眼里带着困惑，显然是没明白这两个字的原因。
杨晔没有说话，只是又重新看向那已经空荡荡的巷子。
春天的风吹在她身上，风尾带过发梢，也卷起她长裙的下摆。杨晔在风里站着，直到风停的那刻，她才又轻轻的叹了口气，眼里也多了层怎么都抹不开的怅然。
那点情绪掩藏在她眼底，好像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我先前有过一次遗憾”杨晔说。但话讲出来她觉得这话或许不对，又加上补充了一句，“应该说过去的几十年，我留下了太多的遗憾，可那个，大概得到我死了我才能够放下”
风撩起她额前的碎发，还轻柔地拂过脸颊。杨晔的视线投向远方的楼群，又好像穿过钢筋水泥，落在一片连她自己也说不出的空茫。
她就那么安静的站着，沉默从来不是简单的放空，而是一种更深的抽离。周一横盯着她那道消瘦的背影，那也是他第一次清楚的感受到，包裹在杨晔身上的那种沉寂的孤单，在那个瞬间，他忽然就懂了李成先前说的那句，我们都不知道她一个人是怎么在原地活了几十年。
“二几年那会，我和她被藏在北平城的别动队盯上”杨晔说，她声音发颤，“我们拼命跑到一个小胡同，她让我先爬过去，可我从墙檐跳下的时候，我被地上的石头绊脚，稍微慢了一步，可当我要把她从墙那边拉过来时，别动队的人已经来了，我刚握上她的手，都没有抓紧，别动队的人就已经开枪，她就那么死在了我面前”
曾经那样个鲜活耀眼，明媚得好像是中午太阳一般的女孩，杨晔最后抓住的，不过是一具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没有呼吸，只剩下一点余温的身体
“有些遗憾，是钱和再好的东西都弥补不了”杨晔平静的看向周一横，她发出感叹。
*
陈诚和陈明已经有一个月没来了，连电话也没有。
先前还沾点人气，稍微热闹的老屋，一下就变得冷清。陈阿婆还是和以前一样，早起到菜场里去挑最新鲜的青菜，回来后就用热水喝白糖，泡软隔夜的冷饭当做早餐。之后她会搬把椅子坐在老屋的门口择菜，看到从前面过去的小孩，碰到几个熟的，或者是听见他们喊自己的就应个两声，再把口袋里老早买好的糖分给他们。
午饭后她会回屋里躺两个钟头，有时候能眯着睡会，有时候就干躺着。起来要么叠黄纸银锭，要么是缝冬天好穿的面前。不到六点就能吃完晚饭，之后她会坐在床上等七点的新闻联播，看个一会，听那些对她来说好远的国家大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睡着，也不知道几点能醒，可能两点，也可能三点，醒来后就再重复前一天的事。
老年人的日子大概都差不到哪，虽然安静却也过得煎熬。
那天不过刚四点多，还不到五点。外头的天刚蒙蒙亮，巷子口的路灯也没有完全熄灭。陈阿婆提着篮子，走在安静的巷道。家里的米面不多，如果是早饭吃了，那中午就没什么，所以她今天打算在外面的早餐店解决。
早餐店的老板刚拉开卷闸门，他把几屉肉包放到炉子上。
“包子刚蒸啊”陈阿婆凑到蒸笼边瞅了几眼。
老板站起身擦了擦手，看到是老客，他笑着应，“刚蒸上，还得等个五六分钟”
“那先给我来碗白粥，等包子好了再给我来个肉包，我坐着等”陈阿婆讲。
她挑了个靠近门口的小桌，把菜篮放在脚边。
“行”老板转身从角落的保温桶里舀了满满一碗白粥，又从桌上拿了把铁勺子一道递过去，“粥刚熬好，您先喝点垫垫，包子好了我再给您端来”
“谢谢啊”陈阿婆说。
外面的天也逐渐亮了，早餐店里开始热闹。老板在几个桌子前忙得脚不沾地，机器响了好几声，他才抽出空从案台过来，沾着面粉的手关上蒸笼的阀门，他把刚蒸好的几屉包子，馒头搬到店门口的桌上码好。
老板娘拎着菜回来，看见坐在门口的陈阿婆，她熟络的打了声招呼，“阿婆今天这么早啊”
“嗯”陈阿婆应了声，还从前面的小碗里捡了根榨菜来配粥吃
老板娘把陈阿婆刚才要的肉包端到她桌上，趁现在店里还空，她也有时间和陈阿婆随便聊两句，“前阵子听我妈说您要搬到城里去跟儿子住了？”
“是啊”陈阿婆点头，她脸上有点尴尬。
“那你去可要当心，城里车多，上次带我爸到城里看病，那车都随便乱开，东西也贼贵，就这包子，我们这卖五毛一块的，城里起码得卖你两块五”老板娘笑呵呵的讲，她又问，“您啥时候走，用我们去帮搬东西吗？”
“不用不用”陈阿婆摆手，含糊说，“他们最近都忙，我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过去”
老板娘哦了一声，也没再多问，听见老板喊她，她赶紧走到案台那去帮忙
陈阿婆埋头安静的吃了会，等到把碗里的东西都吃完，她拎上菜篮子，把钱放在桌上和老板说了声后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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