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九月，北方的夏季就开始迅速远去，不过将将傍晚六点，天色已经模糊。
在稀疏的路灯中，纪舒阅开着她的新能源电车悄无声息地进了村。
“呼，到家了！”纪舒阅轻吁一口气，心里庆幸：今天又逃过了点赞、评论、转发各位爷爷奶奶博主视频的KPI。
要说此事，真是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最近半年，村里留守老人突然间迷上了短视频，在另一位返乡青年二胖的带领下，村里老人几乎人人争当博主。
也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村里老头儿老太太吵架的几个小视频居然爆了，从此视频博主风如遇台风加持，愈发难以遏制。
为了拍小视频和视频内容归属，友谊的老破船，照样说翻就翻。
村里老头老太太发生过几次轻微肢体碰撞。
作为治安冲突频发区的唯一在编人员，纪舒阅被镇政委委以维护村内安全和稳定的重任。
身为一个持证兽医，纪舒阅勉强能给大部分牲口看看一些小毛病，但老头老太太脑袋有毛病她是真看不了。
好在办法总比困难多，纪舒阅帮老头儿老太太们解决了共创账号纠纷，都建立了各自的私人账号，并发动村里所剩无几的中青年人，以点赞关注评论为代价，总算是控制住了肢体冲突频率。
没完没了的点赞任务实在让纪舒阅烦不胜烦，觉得当初自己给自己挖坑的决定实在是蠢透了，搞得她现在回村里都跟地下组织接头一样。
纪舒阅把车子泊进自家院子，只见家里就堂屋的灯微微亮着，其他屋子俱都黑漆漆，堂屋里还传来怪异的窸窸窣窣声。
还未进屋，纪舒阅就感觉整个家，有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怪异氛围。
“妈，在干嘛呢？”纪舒阅想打开院子的灯，但有一种久远的直觉告诉她：这个时候不适合开灯。
想起最近发生在母亲和自己身上的怪事，纪舒阅突然心头微发毛，马上对堂屋内的场景开始各种预判。
糟糕、不测、怪异、离奇的各种场景瞬间在她脑海里闪过，然而她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作。
纪舒阅来不及细想，直接推门而入，眼前的场景让她呆住了！
纪舒阅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不知道该把眼珠子往哪里放。
刚刚推门而入，仿佛也打开她久远记忆的大门，久到纪舒阅觉得那些记忆有些虚假。
纵使隔了近三十年，屋内的场景实在让纪舒阅感觉时空错乱。
她看看她妈杨适意略显松弛的双眼皮，还有脖子上的颈纹，再确认屋子中间那个依稀有点模糊印象的女人，她仿佛是老了很多很多。
纪舒阅咽了咽口水，重新确认般地开口：“妈，我没真穿越吧？”
杨适意扫了眼满屋的黄色纸张，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体，装作满不在意道：“你这傻妮子，胡说八道什么呢？”
纪舒阅听到她母亲的声音，确认在这个似曾相识的场景中，没有外婆的出现。
她心头微松，还是没忍住瞅了瞅贴了满屋的黄表纸，不知道自己该露出无语表情，还是鄙夷的表情。
约摸三十年前，那时纪舒阅是六七岁，还是七八岁来着，每当傍晚或夜里，她因为眼角余光常常不经意扫到一些一闪而过的影子，总容易受惊。
年幼的她将这事告诉外婆，旧时代的外婆是坚定的封建迷信者，于是花了大价钱，几次请河对岸观音庵挂单的刘仙婆、苟仙婆给自己“看看”。
几次求仙问诊，最后终于见效，纪舒阅的童年便收获了几个红布绳手镯颈圈，据说定魄安魂的作用。
后来几位仙婆都没给自己看好，倒是钱花了不少。
时间久了，纪舒阅习惯了眼角余光的影子便不再害怕，懂事的她便告诉外婆，自己看不到那些影子了，此事便就此淡去。
为了宽外婆的心，纪舒阅顶着老师同学心照不宣的诡异和调侃的目光，把那些红绳圈戴了整个小学。
如今再忆起此黑历史，纪舒阅整个人都感觉不太好了。
难不成，家庭妇女和封建帝王一样，年老后都免不了发昏，踏上迷信鬼神的道路？
“大妮儿，这是苟仙婆，你还记得不？”纪舒阅在怔愣间，听她妈压低声音，神秘问道。
纪舒阅努力克制住想要扒下满墙黄表纸的冲动，礼貌性地扯了扯嘴角，呵呵了两下，算是回答。
苟仙婆估计是见多了纪舒阅这种年轻人的反应，也不当回事儿。
她只微微朝纪舒阅颔首，便垂眼继续用黄纸叠着一朵复杂的花朵。
纪舒阅坐旁边沙发给自己倒了杯水喝，掩饰自己刚刚的失态。
杨适意忙跟过来：“我以前听你外婆说，苟仙婆的法术最灵验不过了，你当年就是她看好的。”
“我这回花了好大功夫才打听到她的地址，还是你三姑奶奶的二儿媳才知道......”
杨适意不说还好，她这一说反而勾起了纪舒阅对这个苟仙婆满肚子怨气。
整整五十块钱啊，就来家里看一看，做一场简单到糊弄的法事。
那可是三十年前的五十块！够全家人吃三四顿好肉了。
那会儿，小小纪舒阅多馋啊，为着请仙婆给她“看看”，外婆愣是让家里连着两月没见点儿荤腥。
眼瞅自己再不好转，全家就得继续顿顿清粥挂面吃下去，纪舒阅只能不再害怕，告诉外婆自己好了，再看不见那些影子了。
谁知这苟仙婆却是个贪得无厌的，她跟外婆说，自己八字属阴，十二岁前最是容易遇见不干净的东西，因此必须年年都做一场法事。搞得自己跟英年早夭了一样。
纪舒阅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半点好转，只是习以为常，胆子变大了而已。
偏偏为了全家生活质量，这事儿她还无法与人分说，这个闷亏只能自己暗暗咽下。
直到二十多年后，社区组织关爱小学生视力健康讲座，纪舒阅才明白过来自己当年所谓的见鬼影的原因。
其实就是自己视力先天大散光，加屈光参差，造成的视觉融合功能失调，就类似电脑电视的拖屏卡屏效果。
亏得当年还把自己唬得一愣一愣的。
而今，旧恨未解，又添新仇！
纪舒阅心中怒火翻腾，然而大晚上吵吵很容易惊动左邻右舍。
老母亲在家搞封建迷信，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纪舒阅不愿意跟母亲争吵，她现在只想速战速决，一绝后患。
“妈，我作为公职人员和党员，要是被人知道在家搞封建迷信，后果有多严重，你知道不？”
“噶，”杨适意卡壳，她忙道：“不打紧吧？现在管得不严啊。”
“再说，再说要不是因为咱娘俩做的那个怪梦，我能去请苟仙婆吗？”
纪舒阅呼吸一窒，低声喝道：“哪有什么怪梦？”
“就…就老是有人问‘要穿越，还是要重生’那个梦啊！”杨适意压低声音，脸上浮现恐惧神色。
“我开始以为就我做，后来你说你也做，我这心里就毛得厉害！阅阅，这太邪门了，肯定有事儿！”
“妈！那就是个梦！我后来不是选了穿越吗？天天梦游古代，就跟看了场黑白电影似的，醒来啥也记不住，这不就是典型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那咱俩怎么梦到一样的问题？”杨适意激动道。
“我选了重生！我天天梦见自己回到年轻时候，那些苦日子我再过一遍，我心里慌啊！”
“那是因为你看太多重生短剧了！”纪舒阅斩钉截铁地说。
杨适意张了张嘴，眼圈微红，最终还是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喃喃道：“你不懂……那感觉太真实了……”
纪舒阅看她这副样子，心头一软，不耐地挥挥手“行了，这次就算了，以后再不能搞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还有，谁说现在对封建迷信管得不严，那是对普通人不严。要是我被人举报在家搞封建迷信，怎么办？”
“那，那就这一次，一次，应该没事儿吧。”
女儿纪舒阅是杨适意唯一的精神依靠和慰藉，她的公职工作更是维系自己体面社会地位的标志，必须万无一失。
其实纪舒阅不过就是个县畜牧局兽医股的小科员而已。
只不过在当前经济滑坡，和北方人的考公传统观念下，小县城才会把这个边缘职位当份儿体面工作。
至于兽医小科员实际经济收入，不提也罢。
好在纪家母女并不靠这份公职收入过日子，不然还得申请个贫困户。
虽然这对母女不缺钱，但收入来源都是由各种涓涓细流组成，所以二人对储蓄花销还是非常敏感。
“这次要花多少钱？”
“苟仙婆金盆洗手多年，早不接这些活儿了，我费了好大力气，人家也是看在跟我们家渊源深厚，才勉强同意来看看的。”
杨适意小声解释，同时也安慰自己，这趟花费值这个价。
“渊源深厚”，这四个字简直如同四根尖利的钢针，精准地将纪舒阅的心扎得透透的。
“到底要多少钱？”
“1333”杨适意也是满脸心疼。
1333除以50，不对，是53.33，还另外有个3.33的祛秽红包。
三十年而已，这老太婆诈骗价格居然敢翻25倍！这通胀简直无法无天！
纪舒阅飞快地心算一遍，胸中怒火更盛！但，她依然只能忍耐。
眼看着苟仙婆双手捧着黄纸，托着黄色纸莲花，低声诵念着迷迷嘛嘛嗡的经咒，绕着堂屋四方角落拜了拜。
那苟仙婆又继续坐定，在一碗生大米上继续做道场。
纪舒阅心头冷笑：“呵呵，三十年，价涨了不少，骗人的手段倒是舍不得费神更新半点！”
经历了请灵、问神、送神全部环节，苟仙婆最后在堂屋门口焚烧了所有黄纸和元宝莲花。
“善人大妹子，你们家这事儿呢，我刚刚问过了。”事毕，苟仙婆悠悠开口道。“这回是真不大好搞。”
“善人！”纪舒阅咬着后槽牙咀嚼着这称呼，忍不住冷笑：可不是嘛，她们一家三代都是大善人呐！
杨适意闻言，却是呼吸一窒，慌神之下脱口道：“那咋整？”
苟仙婆见二人神色变化，心知现在的文化环境进步，生意不如以前好做，好在她也只打算做这一锤子买卖。
“说是不好整，其实也没什么大的妨碍。”苟仙婆斟酌一下继续道。
纪舒阅却眉毛都没动半根，八风不动地听这苟仙婆继续胡扯。
时隔近三十年，祖孙三代，重复经历同一个诈骗犯苟仙婆，同一个诈骗方式，同一种诈骗手法。
“这事的苦主，其实就是你纪家先人，所以你们只是做做梦，并无其他大的妨碍。”
苟仙婆暗暗观察着纪舒阅的脸色，谨慎地慢慢道。
“你家这房子新建满三年了吧，还是重新选址建的，对不对？”
“是是是，三年前，我老头子去世时新建的。有什么问题吗？”
“是不是那死鬼在地下闹妖儿？”
纪舒阅眼睁睁地看着老妈进入苟仙婆彀中。她没有阻止，只是用暗含警告的眼神，深深地看了一眼苟仙婆。
苟仙婆干这行多年却没翻车，自然深谙察言观色的本事。她立刻就收到了纪舒阅的警告。
她微微一笑，心想自己这回没赌错。她来之前就知道这家的女儿是公职党员，但女儿总归是心疼母亲一些的。
她也是命苦，自己没个一儿半女，若不是这两年物价飞涨得厉害，傍身的养老钱捉襟见肘，她也不必这把年纪还冒险重操旧业。
“那倒不是，是你家这房子宅基地选得不对。当时打地基，是不是挖出了什么东西？”
“啪”苟仙婆话音刚落，桌上那碗做法用的生大米，忽然毫无征兆地炸开一条裂隙，微黄的米粒从缝隙中一颗一颗泄下来。
纪舒阅神色豁然凝固，目光如刀，直刺苟仙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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