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魏司而言,有无子嗣并非那样重要。他那样说,无非是想将退婚这一件事拔高用来换他心中最想要的东西。
既然有得商量,说明这婚能退。
魏司道:“无映长,我便无子嗣。好端端的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也怪可惜。夫子是教书之人,自然懂得这一命换一命的说法,不过,我也并非想要夫子性命,无非是想寻一个堵住悠悠众口的借口而已。夫子可能理解?”
不能理解也得理解,孙夫子颔首道:“世子殿下请继续。”
“夫子声名远扬,若夫子以命相换,那晚辈自然无话可说,只好退了这婚。我知夫子手中有免死金牌,你将免死金牌呈给圣上,就当用命换了,如何?”
孙夫子笑两下,道:“我已无免死金牌。”
“嗯?是吗?”
“说起来这事还跟世子殿下有些关系,世子殿下也不必拐弯抹角地装糊涂,你若想要我这条命,那我自然是愿意给的,还望世子殿下履行承诺,退了和映长的婚。”
魏司皮笑肉不笑道:“那是自然。”
屋中还未收拾,孙夫子捡起一块锋利碎片,抬手便要划在自己手腕上时,魏司忽而道:“孙夫子,值得吗?映长与你并无血缘关系,你值得用你自己的命去换吗?”
孙夫子顿住动作,道:“她是我的学生,自然值得。”
说罢,手持瓷片割破了自己的手腕,他读过几本医书,知动脉在哪里。毫不犹豫的动作令魏司都大吃一惊,只见血滴落在地上的碎片中。
无声却又震耳欲聋。
就像魏司知道孙夫子一定会来一样,孙夫子也知道自己今日是凶多吉少,他昨夜未睡,将辞紫阁和托子垣的事情料理好才来赴死。既然魏司已铁了心地让他死,那他逃不掉的。
他一把老骨头,今日死和明日死并无太大区别,但映长还未二十岁,明日的艳阳正在等着她。
他心甘情愿地为吴音去死,就像他心甘情愿地将免死金牌交给巫祁一样。
只是,手腕太痛了。
血已汇聚成一小片红湖,那些还未经历的明日幻化为血滴在地上。
还不等他忍受这疼痛,魏司便一剑封喉,让他死得痛快些。
“抱歉。”魏司对着孙夫子的尸体鞠了一躬,而后吩咐道:“厚葬,捐些钱给托子垣。”
“是,殿下。何公子来了,说是有东西要给您,殿下要见吗?”
“见吧。”魏司擦了擦手,“不在这里见,找一间……算了,就在院中见吧。”
易幄并未砸院子,院中依然是先前魏府的布局,那棵树据说还是平仪公主在世时种下的。何期不敢乱动,等魏司来了后便将那两封信交给他,道:“这是舅舅让我转交给您的信,先前,忘记给兄长了。”
“忘记?难道不是不愿在你的同窗面前与我有太多瓜葛?”魏司接过信,拆开后见是魏卯写给他的信,顿了顿,还是将信收好,也不知看不看,转而看向另一封信,这一看,便愣神了。
那是他母亲给他写的信。
何期不语。魏司攥紧那封信,道:“你不想与我有太多瓜葛,那并不可能,因为,你的夫子死在了魏府。”
“什么!?魏司,你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你要想知道,不如去问问你的好夫子。”
何期瞪了他一眼,急急忙忙地往屋中去,一开门,便被吓到了。地上全是玉瓷碎片,之中躺着一位老者,手腕上的血还未尽,喉咙便被捅穿了。他呆立在原地,好一会才喊道:“传府医!传太医!来人!!”
然,未有人理他。
院中的魏司拿着两封信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晃着,好半天才拆开母亲给他留的书信。他轻摸了摸方才被他攥出来的褶皱,执拗地要将褶皱抚平,却无济于事。
终于,他打开了那封信。
——栾华!我是母亲!别怪你父亲,是我让他不要那么早把信交给你的,你和你父亲这些年还好吗?母亲不在身旁,有没有人欺负你?你父亲呢?他欺负你了吗?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他梦里吓唬他。我也不知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是几岁,有无娶妻生子?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栾华,我只希望你平安。
生与死乃是不可控的,我知你惦念着我的死,但曾有一位大师给母亲算过,他道母亲会死在铁铜制成的庞然大物上,还会掉进肆海。我问他,我为何会死?他答无奸人陷害,是公主殿下脚滑。
脚滑,哦,那便不必探寻我的死因了。
我也是这样告诫你父亲的,倘若他未探寻我的死因,你也不要怪他。
至于我为何不将死因早些告诉你呢?是因我不想让你知道你那貌美如花的母亲竟然死于脚滑!这实在是丢人!
栾华,抬头看天,无论是白昼还是深夜,我都在望着你。
儿子,放下,生活,等待明天。
魏司摸了摸“儿子”那两个字,抬手擦掉眼泪,眼中一片狠厉,道:“脚滑,脚滑,谁信?若真是脚滑,我这些年查了那么久怎会查不出来!?”
再然后,他拆开了父亲留给他的信,相较于母亲留给他的信,父亲的话太少了。
——栾华,别怪你母亲,她身不由己,并非狠心离开你。若非要怪些什么,那便怪我吧。库房钥匙在你床边桌子的第三个抽屉里。
不必省着花钱,抱歉。
“……父亲,您可知道世人不会赞叹您为百战百胜大将军了!您可知所有的名誉都给了巫祁,就像我母亲那样,数十次平复肆海战乱,最后得名竟然是北鲲和巫家。为什么,为什么我无父无母,旁人却喜笑颜开。”
“母亲,您教教儿子,我该如何放下?”
“就连您,至死都不愿将您真正的死因告诉我。”
“所以?平仪公主真是因脚滑摔下北鲲,掉落肆海而亡?”巫祁将一块糕点塞给景逐,又转头看向世家的长辈,尤其是自己的父亲。
当年,是他父亲研制了北鲲,就如同她研制了炮麟一样。
她怀疑道:“若是平仪公主失足掉落肆海,她又怎会不呼救,身旁之人为何不出手相救?”
此事疑虑重重。平仪公主身份尊贵,又是魏将军之妻,身旁怎会没有跳海相救的人?
巫山云仍然记得此事,哀道:“不知。我得到消息时,平仪公主已经落海了。”
易幄抱着蓁蓁,难得柔情地摸了摸她的脸,看也不看旁人,只道:“难不成是平仪公主自己寻死?”
闻如道:“怎会?当年,平仪公主看上了魏将军,霸王硬上弓,像是入室抢劫似的,非要让魏将军当驸马,都闹到了先帝面前!先帝宠爱平仪公主,可偏偏在此事上态度不明朗。”
祁孔接着道:“魏将军家中无权势,护不住平仪公主。先帝本就有让平仪公主继位的心思,又怎会允许她嫁给一个家中毫无仰仗的人。那时,她才生下魏司不久,怎会寻死?”
“那这样说……”林廓忽而想明白了什么,“那当时愿向先帝承诺用世家礼法和花章来约束世家之人,也愿意五大世家子女永不入仕,不仅仅是因功高盖主,还是因……”
他顿了顿,各位长辈点点头,承认道:“还是因平仪公主死在北鲲上。”
宁循绪道:“那也不对,平仪公主如此受宠,先帝都愿将皇位交于她,她平白死在北鲲上,为何无人追究!?”
残害皇室子女是死罪,平仪公主死在北鲲上,无论是如何死的,那他们这些人都难逃其咎,可偏偏无人问罪,只将他们带去审问了一番,审问完后,几位家主便制定了世家礼法和花章,而后承诺永不入仕。
巫山云道:“那时,我们也很惶恐,怕圣上追究平仪公主的死,然,这么些年过去了,平仪公主究竟是如何死的,还是无人知,甚至城中百姓都险些忘记了那时平仪公主的风采。”
易慎道:“不对。”
巫祁问:“易三公子觉得哪里不对?”
易慎道:“先帝愿将皇位传给平仪公主是世人口口相传,还是先帝亲口说的,可有旨意?”
几位长辈思索片刻,道:“是世人口口相传,然此事关乎皇位,若非先帝亲口所言,众人又怎会相传?”
巫祁笑道:“说是说,做是做,若是先帝只有平仪公主一个子女,即使先帝不言不语,众人也知道皇位是平仪公主的,可若是除平仪公主之外,还有其他子女,那……”
易慎道:“此举是在害平仪公主。”
静默,像是撕开了平和的伪装,又似乎是踏进永无昼日的极夜。
林廓嗤笑道:“好一个帝王权术,这是拿女儿当挡箭牌呢?那你们说,平仪公主知道她自己是挡箭牌吗?”
祁孔怜惜道:“聪慧伶俐之人,自然是知道。”
正是因知道,所以死后这么些年,死因还未知。
蓁蓁刚睡醒,精神得不行,一会让这个抱一会让那个抱,伸手指了指桌上放着的甜水,要喝。这一小小辈就蓁蓁一个人,旁人宠都来不及,尤其是林空,照顾了蓁蓁一段时日后简直是宠她宠得不行,忙将甜水端给她。
易幄无奈道:“嫂嫂,蓁蓁她不能再吃也不能再喝了。”
“好吧……”林空放下了甜水。
林廓道:“姐,你看看你,可别让蓁蓁吃撑了。”
他断然不会放过挖苦林空的机会,被林空在背后拍了一掌,用了死力。他倒吸一口凉气,歪倒在宋吟星身上喊疼。
宁循绪趁机向林空告状道:“姐姐,敛时哥在澜冰城的时候往我被子里塞雪球,害得我险些发烧!”
林空一听,又是一巴掌拍在林廓背上。
林廓道:“含宿,你好样的。”说完,他就学着宁循绪的样子,向宁婵嫄告状,“纡曲姐姐,含宿团了一个半腿高的雪球砸我!”
宁循绪道:“那雪球不实,砸在身上不疼!”
“疼啊!砸在我身上那就是疼!”
宁婵媛久未说话,众人看过去,见她在愣神,也并非是愣神,而是在思索什么,似乎遇到了什么想不开的难事,又或者是想到了什么不可接受的事情,眉一直皱着。
今日,他们这一行人团聚在易府,是为了蓁蓁的降生,众人坐在一起忙里偷闲地笑一笑,唯有宁婵嫄,心思不在这处。
宁循绪道:“姐,你怎么了?身子不适?”
宁婵嫄这才回神:“没有,近些日子,府医说我身子好了不少呢。”
见无人理自己了,想喝的甜水也喝不到嘴里,蓁蓁一撇嘴,手指蹭了蹭景逐的手背。景逐身子一僵,转头看了一眼蓁蓁。
蓁蓁好似被景逐吸引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众人又在说他们几人在战场上的事情了。景逐悄悄地拿了根筷子,沾了些甜水,轻放在蓁蓁唇边,让她稍微尝一下味道。
宋令姝和易幄对视一眼,笑了,就当做没看见景逐的小动作。
“那真是惊险万分。”巫山云听着众人说着巫祁在澜冰城受的伤,心疼万分,“晚些时候让府医看看吧,千万别留下什么后遗症,以后痛苦。”
祁孔将巫祁抱在怀里,泪眼模糊道:“怎么受了这么多伤呢……”
巫祁拍拍她的背安慰她:“我没什么问题的,改日,不,回府后让府医当着您的面给我看,好吗?”
越过祁孔的肩膀,远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向他们飞来,巫祁眯着眼睛看了看,断定是紫燕雏。
夜深人静,辞紫阁为何会传信?
他们几人对视一眼,直觉不是什么好事。巫祁起身接过紫燕雏,剩余几人也都围上去,想看看是什么重要事需在深夜传信。
巫祁展开纸卷,他们几人看见上面写着——孙夫子死于魏府。
署名是何期。
孙夫子死了。
死在魏府。
死在魏司手中。
众人见这几个孩子神情不对,忙询问发生了何事。
一向乖巧的蓁蓁在此时嚎啕大哭,巫祁一惊,手脱了力,纸卷落下被易慎接住。正当这时,远处兵马声传来,且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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