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祁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离开都城竟然是逃亡,她啧啧两声。日替代月,远方的亮驱逐了夜,待到天光大亮时,她竟然在想这些会不会只是一场梦。
一场荒诞的梦。
梦醒了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死了,睁开眼睛就能见到易慎在自己床边,而后两人一起前往辞紫阁,再见孙夫子,和友人只有嬉笑打闹,并无如今的生别。
梦中的鲜血会是温热的吗?梦中的尸体是死不瞑目的?梦中的一切都剥离缘由只剩荒诞,只要她在梦里,哪怕平原变悬崖,雨滴变利剑,她也不会害怕。
可,这一切并不是梦。
那些人就是死了,包括周流乎。
巫祁不觉得周流乎能活,但巫祁知道自己不能去送死。抛开差距扬言报仇雪恨,说到底只是宣扬心中愤懑,并无实绩。
倘若动动嘴便能报仇,那恶人不会如此逍遥。
因此,她不会说,只会等待。
等待她为胜者的那一日。
昏沉的路逐渐变得清晰,他们两人共乘一马,奔向前方,无花朵相伴,也无霜雪相送,连云彩都和昨日所差无几,巫祁的身后仍然是易慎的胸膛。
经历万千风雨,身后还是他。
巫祁道:“易慎,我们往南走的话,去哪里?”
易慎回:“你想我们私奔到哪里?”
逃亡被说成私奔,怕是世间再不会有如此之人,巫祁思索片刻,不知怎么想起来母亲曾去过的地方——长如镇。
长如镇瓜果香甜,阳光甚好,尤其适合发霉的人前去。
“易慎,我好像有些发霉了。”
易慎搂紧巫祁,低声道:“那我们去晒一晒。”
巫祁笑了笑,握紧拳头,像是在给自己鼓劲一样举起挥了挥,决定了。
“易慎!我们去长如镇吧,把我晒一晒。”
“好。晒一晒,不发霉。”易慎道。
他们远离了都城的冬日,骑马乘车往南走,雨中遇青砖绿瓦,有人穿一蓑衣,搭一简易棚子护住桌,提笔作画。巫祁穿着蓑衣站在易慎的伞下,道:“易三公子,要不要雨中作画?”
易慎将伞偏了偏,“听你的。”
“好!既然你听我的,那我不能让你吃亏!这样,咱俩比试比试,若谁输了,便要答应对方一个要求,如何?”
“可以。”
说罢,两人还真准备起雨中作画了,只可惜,他们兴致突起,别说桌子,身上连根笔也未有,所幸那人听到了他们的赌约,自愿将自己今日所带的东西借给他们。
三人找一湖中亭坐下。
巫祁身穿蓑衣,眯着眼睛拿起笔大致看了一下,便下笔。反观易慎,起笔并无巫祁迅速,他也未看雨中楼阁黛瓦,只是在提笔前看了两眼巫祁。
这次竟是巫祁率先停笔,等了又等,易慎才斟酌着画完最后一笔。
那人看了看巫祁的画,心道:“画是好画,色和技皆为上上等,只是雨中的青砖黛瓦本是惬意悠然之地,为何这姑娘画出来却萦绕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悲怆。”
看易慎的画时,那人的心中便只剩惊讶和佩服了。
——远有雨中湖心亭,砖瓦陪衬,近有一女子埋头作画,发丝垂下,花朵发带逊色三分。
这画中的姑娘便是巫祁,令那人不解的是,巫祁今日作画时极少停顿,说是一气呵成也不为过,画的是雨中景,可在这位公子的笔下,姑娘微微蹙着眉,桌上的画竟然是……
枯萎,不对,发霉的桃花。
巫祁接过易慎的画,愣愣地看着那朵桃花。那朵花第一眼望去着实像发霉了,可若是细细地看,便会发现,那朵桃花不是发霉了,而是竭力生长,剥去那些霉。
画中所作,心中所想。
那人本还想着身为旁观者,能为他们判个胜负,此时便庆幸自己并未执着在他们两人之间分出胜负了。色有深浅,技有高低,可这画中情又该如何衡量输赢。
雨停天晴,巫祁收起易慎的那幅画,道:“将我画的这么好看,我可不要丢掉。”
易慎将巫祁的画收起,道:“画中无我,等你日后补上。”
所谓的输赢便在两人的一言一语间轻飘飘地散了。两人向那人告别,走了。那人不知为何,突然想到——输与赢,在心意相通之人面前,似乎,并不重要。
他们两人启程往南走,途中遇见几人便一起喝酒打牌,乘船爬树,躺倒在还未有春色的干软地上,路过古刹,见有人招摇撞骗,巫祁便戳穿那人,转身潇洒离开。
途径寺庙时,巫祁停住了脚步。
寺庙周围萦绕着静心之意,无人大声喧哗,生怕冲撞了神灵,只站在庙门处,便能闻到经年累月的香混合着尘的味道。
易慎道:“要进去看看吗?”
巫祁摇头,“不必了。我觉得世上若真有神灵,神灵也是喜爱我的。”
即使她杀了不少人。
易慎道:“那我们走吧。”
巫祁“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又吃吃喝喝,玩了大半个月,他们才到达长如镇。快至春分,长如镇的瓜果种类繁多。许多在都城未见过的果子在这里却极为常见,巫祁一边说“天下之大”一边接过婆婆送给她的果子,咬了一口。
甘甜清香,像是在那位女仙静心采集的露水池中泡过一遭。
只一口,巫祁便爱上了这果子。
老婆婆见巫祁爱吃,次日又派人给巫祁送了些。他们两家是邻居,老婆婆是长如镇数一数二的富贵人家,本人喜洁,将庭院打扫得一尘不染,偶尔自己也会亲力亲为。至于巫祁和易慎为何会住在如此富贵的老婆婆家隔壁,那全然是易慎怕巫祁住得不舒服,花重金将老婆婆隔壁那处买了下来。
巫祁问:“你出来时带了这么多钱吗?”
易慎答:“父母怕我苛待你,将最近的几家庄子和铺子全划给我了,我已划在你的名下,还有我们住的这处,也已划在你的名下。”
不知不觉,巫祁在北在南都有了房产和庄铺子。她咬了一口果子,“甜!”而后随手将那果子递到易慎唇边,易慎顺势咬了一口。
他这些日子为了装饰家花费了不少精力和金钱,不至于事事亲力亲为,但,凡是家中有的东西都是经过他点头允许的。
软垫和花,内室地上铺着的毯子花色,床榻的花纹,桌椅的圆方,碗筷的成色……事无大小,皆是由他比对后定夺,若是易慎难伺候,那的确是,为了找到心中满意的寝被花色,他派人去邻城买了布,但跟易慎久一些,那些采买人也大约弄懂了易慎的喜好。
不喜深色,不必亮色,柔软明媚些最好,花色也应浅淡些为妙,除去床榻座椅必要的硬物外,尽量不要采买容易磕到碰到的硬物,并且,这位公子定下来的东西有不少为粉。
他们不知为何,拿钱办事,照做便可。等差不多完成时,他们才惊觉——别人都是金窝银窝,这位公子怎么用金银打造了一个软窝?
一踏进去,便像是云彩和阳光相拥,仿佛多少苦难,睡一觉,便没了。
当然,与这位公子同住在软窝的那位淑女的的确确是这样做的。
巫祁除去吃喝玩乐外,就是在睡觉,像是经历了一场灾难,气血双亏,需要睡一觉歇一歇。她偶尔睡在屋中塌上,偶尔直接躺在地上睡觉,幸好地上有易慎选的厚厚的毯子,偶尔在院中摇椅上,但绝大多数是在易慎怀里。
采买人不清楚,家中侍女可是清清楚楚。
——哪里是淑女要睡在公子怀中,分明是淑女在一处睡下没多久,公子便来了,仿佛天大的事情也比不上将淑女抱在怀中。
今日,淑女拿着枕头和毯子在地上寻了一处,躺下后滚了滚觉得甚好,便在那处躺在睡了。不一会,公子便来了,他那样的人竟也随着淑女躺在地上睡了。
他抱着淑女道:“小七,我在。”
淑女迷迷糊糊地将身上的毯子分出一些盖在公子身上,末了还要说一句“好想你啊,易慎。”
婢女关上门后艳羡道:“世上竟有如此的爱!”
另一位婢女道:“钱财不缺,青梅竹马,父母时常写信,每日吃喝玩乐,且,淑女和公子的脸极为罕见的好看,说是世间绝配也不为过。”
那位婢女哀叹道:“我何时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我们在这里已是好日子了!淑女和公子脾气好,从不责骂我们,给我们的工钱也是旁人的好几倍。府上也都是女子,极少数的男子都在外围,暗处还有人守着,事少钱多还安全,偷着乐吧!”
“对对对!想想工钱的确是要偷着乐。”
“别对对对了,公子让你熬的汤呢?”
“!忘记了,我马上去。”
这若是在别处,定是要挨上一顿骂,可在这里,她们只觉得公子对淑女颇为上心,连每日吃什么都是公子按照淑女的喜好定下的。
婢女将熬好的鸡汤端进去时,巫祁刚醒没多久,身上披着毯子窝在易慎怀中醒神。她见婢女进来,也完全没有从易慎怀中起身的意思,扬起脸对婢女甜笑。
“放桌上就行,辛苦啦。”
婢女急忙道:“不辛苦。”然后红着一张脸出去了,关门时脑中还是巫祁的笑。
鸡汤熬得刚好,盖子掀开,香气弥漫。易慎盛了一小碗出来,端到巫祁身边,“喝一小碗?”
不得不说,易慎对巫祁的喜好拿捏的太准了,她不喜欢吃的东西,他皆能避开。巫祁接过那一小碗鸡汤,喝完了。
她摸摸肚子道:“我胖了。”
易慎也摸了摸她的肚子,道:“没胖,瘦了。”
“真的吗?我这几日吃得太多了,肯定会胖的。”巫祁起身,站到称上。这几日她吃不停,心思也松了不少,应是会胖,可一上称才发现,她不仅没胖,还瘦了两斤。
易慎在她身后环住她的腰,越过她的肩颈,盯着称上的数字。
因他的到来,称上的数字不断变化,总也到不了一个确切值。
巫祁道:“我怎么还瘦了?”
她是真的有些疑惑,吃也吃得不少,睡也睡够了,怎么还瘦两斤呢?她不知道,易慎却清楚——她看似逍遥自在,可心中的黑云却越发沉重,人虽然睡着,但不是做噩梦就是落泪,因此,她醒来后总要醒一会神,才能从梦中抽离出来。
他不敢让巫祁自己醒神,也不愿看到巫祁陷入梦魇,或睡着了还要落泪。
因此,无论他在做什么,只要巫祁要睡觉了,他定是要抛下所有陪着她。
巫祁觉越来越多,易慎没那么多觉,他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将巫祁抱在怀里,哄着亲着,将她从那些充满鲜血与死亡的梦中拉回到人世间。
她明明是不爱哭的人,却在睡着时流尽了泪。
易慎道:“瘦了,是我没将你养好。”
他不能再让巫祁这样睡下去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