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麦青青,春风十里。客途荒山,得遇稚子。稚子惶惶,负衣游离。客遂问曰:夕阳将至,不见汝父?童曰:吾父嗜睡,长眠黄土。未闻炊烟,不见汝母?吾母磨斧,劈柴筑墓。未闻啼哭,不见汝姊?阿姊梳妆,府军留宿。未闻吆呼,不见汝兄?阿兄往矣,雪埋尸骨……”
一个人的生命究竟能有多长?
她站在荒芜的坟前,缓缓跪了下去。伸出黑皴皴的双手,扒开坚硬的泥土,将本属于她一双儿女的两枚长命锁都埋了进去。
这座小小的坟头,埋着她的丈夫,她的儿子和她的女儿。其中,她儿女的尸首甚至已经不知所踪,只能以他们曾经佩戴过的长命锁以代尸骨,为他们长眠于此地。
她的前半辈子很短,在很小的年纪,她便嫁给了她的丈夫,然后孕育了一双儿女。有丈夫的陪伴,为了儿女的未来,她辛苦劳作,日子便是在春种秋收中捱过去的。
后来,丈夫病死了,儿子被官府抓去充壮丁,去了一趟虎牙山,便再也没回来。她只剩下她的女儿,和她相依为命。
但天公似乎硬要与她作对,不久她的女儿也被掳走了,从此杳无音讯。
再后来的事情……再后来的事情,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后半辈子对于她来说,尽管漫长,但也仅是一片空白。宛如城中下过的一场盛雪,睁开眼睛是白茫茫的世界,她找不到她还有什么羁绊,日日夜夜活在空虚的思念中。
她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她朝坟头磕了几个头,颤颤巍巍地又爬了起来。风雪愈来愈大,几乎淹没她单薄的身影。风萧萧兮,一去不复返的并不只有壮士,还有母亲。她离开了这里,她想,她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像她所有的亲人那样。
迫于威力和压迫,何寿近几日收拾整顿军队,率领他们一并离开益州,前往西境。
傅庸告诉他,皇帝之所以大张旗鼓,究其本质是想让他自己顶罪,迅速带人马去边境支援。只要他这次将功补过,他还可以继续当他的大都督,过往种种,皇帝可以既往不咎。
何寿也只好认栽,乖乖地听从皇帝的旨意。
此时益州城下起了它的第一场大雪,碎玉乱琼,从空中洋洋洒洒地落下,落在通衢大道上,落在军士们皂黑的靴子上,落在他们手中冰冷的戈矛上。
百姓们早早地收起了摊铺,给他们雄伟的军队让路。这对于他们而言,无言是一件好事,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再也不用受这群粗鄙的武夫的压迫了。
人群中,却有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何寿的动作。
她的身体随着何寿的前进而慢慢行动。
只待一有机会,她便如一头灵活的豹,冲出人群,高高举起手中的菜刀,意图给何寿来个致命一击。
“你个禽兽,我杀了你!”
顷刻间,鲜血四溅,滚烫的血滴在雪地上,异常妖冶。何寿脸上被溅满了血,他淡定地抹了把脸,鄙夷地朝地上的尸体吐了口唾沫,骂了几句脏话,随后策马离去。
跟在他身后的士兵收起染血的长矛,亦相随离去。
军队大张旗鼓地离开了,留下她的尸体在雪地中死不瞑目。人群中隐隐有骚动,不知道究竟是谁推着谁,最后有一个人却钻出了混乱的人海。
他就是柯守全。
柯守全叹了口气,朝身后招了招手,三五个药童随后也钻了出来。他们一起,将赵婆的尸体抬走了。
漫天大雪中,文棱站在城门处。他静静凝视着一辆马车从城内缓缓驶出,最后停在他的身侧。
马车里走出一人,青袍素氅,身姿清雅。北风迎面吹过,晶莹的雪花落在此人的肩膀上,有如杨花过之春柳,有如鸥鹭漾之碧波。
但文棱总觉得他并非表面上看上去那么温润善良,他反倒觉得,西风碧树更能形容眼前这个年轻人。虽然行走于人群,但越能看得清楚他的孤清。
“文棱。”陈偃笑道,“你已经决定好了?”
“是。”文棱定神,“这次……多谢你了。”
若不是因为陈偃几番周旋,他恐怕早已成为了何寿的刀下亡魂。这份恩情,他此生没齿难忘。
“你不必谢我。”陈偃淡淡道,“虽然你的行径确实有些愚蠢。不过你说的对,天下学子的窘境是一样的。我们真正瞧不起的,是何寿这类的人。”
文棱愕然:“没想到你一世族中的少爷,竟然也能看到我们这些学子的窘迫吗?”
陈偃闻言,不置可否地一笑:“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你倒先对我们这些世族家的带偏见了?”
文棱面色窘然:“……抱歉。”
“我想告诉你的还有一事,是关于周善月的。”陈偃无视他的赧然,继续说道,“前几日都督府里抓到一个女刺客,并当众把她剥皮抽骨,扔到军营里喂了野狗。这个女刺客,和周善月相识,想必你也认识。”
“……是。”文棱低下了头。
“我受人之托,带来几句她的遗言。她说,她和周善月,即使到了黄泉,也永远不会原谅你。”
文棱沉默良久,沉沉地叹了口气:“她是个有勇气的姑娘……不像我,这辈子活得窝囊。善月的事,也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她……”他抬袖,抹了抹眼睛,“张公子,能带来她的遗言,你肯定也废了不少功夫。文棱在此谢过了。”
说罢,他做了一个长揖。
“故人已去,忏悔莫及。”陈偃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递给文棱,“以后的路怎么走,就看你的抉择了。如果你遇到了难事,可以拿着它去博陵找张家的大公子张焘。”
末了,他添了一句:“希望以后,能看见你金榜题名的一天。”
文棱郑重地接过,眼尾泛红:“我一定会的。”
拜别陈偃之后,文棱裹紧身上的衣裳,牵着一匹毛驴,深一步浅一步,逐渐消失在肆虐的风雪中。霜白的雪很快便消抹了他的踪迹,这场益州之行,也终于迎来了结局。
车帘一掀,张熹从里探出头来,向陈偃扬了扬下巴:“诶,你真不回博陵?”
陈偃坚决地摇了个头。
“那大公子问起我,我该怎么办?”张熹瘪了瘪嘴,“你就只顾着在外面快活,把这些挨骂的事都交给我做。”
陈偃哭笑不得:“你什么时候挨过骂?净说些有的没的。博陵我会回去的,不过不是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做,阿兄他会理解的。”
“说的好听,大公子若真的善解人意,你还能留在外面四年都不回府的?”张熹拆台。
陈偃双手环胸,挑了挑眉:“嗯,你挺善解人意的,看来这二公子还是由你继续当着吧。”
“诶,别。当一回够了啊。”张熹赶忙制止,“我要有这胆,大公子不得抽了我。”
陈偃哈哈一笑,不继续逗他了:“行了,你也快启程吧。”
“等等,我还有句话没说!”张熹扒拉着车帘,忽然贼贼地一笑,“那谢姑娘瞧着不错,二公子你眼光真好!不过你放心,我是不会告诉大公子的。我就等着你什么时候把那姑娘领回府,给大公子一个惊喜!”
说罢,他迅速放下车帘,冲外喊了一句:“师傅!启程!”
马车咕噜咕噜地开始跑远了。陈偃留在原地,踢了踢脚下的积雪,无语地笑了一下。
“咦?陈偃?”
有人唤他。
陈偃回首,原来是谢照安和傅虞已骑着马赶到城门口这边来了,于是他朝她们挥了挥手。
谢照安勒马,对他说道:“我和阿虞准备离开了,我听小察说你们也打算今天离开?”
“嗯。”陈偃笑着回道,“照安,你们打算去哪?”
“我们啊,打算再回一趟江陵。”
谢照安的心中一直放不下顾兆,她想要回江陵亲自找到顾大帮,向他询问顾兆的事情。毕竟,那是与李嗣珩有直接关联的人,她不想放过任何一条消息。
“你们呢?有什么打算吗?”谢照安又问道。
陈偃心中想起一事,回答道:“我们打算去黔州一趟。我有个朋友在那儿,近来与我托信,说是黔州的象王山发迹了一窝土匪,听闻与当年的张魁有关。他请我帮忙,我准备去黔州寻他。”
“张魁?”谢照安闻言一怔。
黔州有了张魁的线索吗?
她回头看了眼傅虞,傅虞接受到她的眼神,立即提议道:“诶,我还没去过黔州呢,不如我们也去黔州吧?反正就绕一点路而已,耽误不了多久!陈偃,要不我们结伴而行吧,多些人也热闹一点,不是吗?”
陈偃笑道:“傅姑娘说的在理,此事就看你们如何定夺了。”
谢照安咳了一声:“那要不我们一起吧,彼此也有个照应。”
傅虞欣然:“太好了!我们路上不无聊了!”
于是陈偃回去牵了马,与薛察一起来到城门,和谢照安两人汇合。四人于风雪中告别了益州,又踏上一条全新的江湖之路。
天涯路远,山长水阔,四个少年迎着霜雪,一路向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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