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云巅。
眼看着离云中山巅越来越近,洛凕总算将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之时,却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从在赤竹崖上将自己的记忆和法力用尘劫封印,作为凡人进入一段长梦之中,直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十六年。这在他漫长的千年中不值一提,却尤为让他刻骨铭心。
哪怕是被强硬带回涸渊时,洛凕甚至都还在想,不如便就此罢了。他本想,他所做过的都已无法挽回,或许就这样放下才是最好。何况他再怎么反抗,说不定也会像过去一样孤立无援。
可原来,他曾走过的路也并非全是平添痛苦的徒劳。原来,真的会有人来救他。
出于与他结识并同行,出于他曾伸出的手。
深吸一口气后,洛凕抚平心中思绪,从鹰背上站起,任由迎面的风将他的斗篷吹得翻飞,发丝凌乱。那双和山间积雪如出一辙的白瞳往下望去,云海映在其中与之融为一体,清澈且明净。
“……真是过了好久。”
洛凕缓缓叹出一声。饶是他自己都没想到,这老头子似的感慨居然有一天会从他嘴里吐出来。果然,时间久了,人也是会变的。
而后却见金光闪过,他手中现出尘劫。
坐在后面的齐清轩眉头一皱。
黑鹰却像是猜到什么似的,不用多言便将巨翼猛地一拢,改变方向直直朝山顶主殿前俯冲过去,庞大身形如夜幕将袭。
此时洛凕已微微前倾,后撤一步,剑势一指,而后脚下陡然发力,从鹰背上跃向殿前!
早已等在那的三人始料未及。门冽和柏楦还没反应过来,洛凕已到了夕华面前。剑尖将要刺向面门时唐突一偏,化作一记剑背横去。夕华被虚晃一招已来不及招架,硬生生被横拍出去,撞至殿前古树上,震下簌簌落叶。
柏楦还在目瞪口呆之际,洛凕落地回身,剑首直击其眉心。那边戴琼羽带着其他人才一落地,解决完二人的洛凕又是回身一跃,尘劫带着凌厉剑风袭来,刺向才站住身形的柳时。
*
主殿中齐刷刷地跪着三个人。
从左至右从矮到高,柏楦、柳时、夕华。再旁边是神情心有余悸的门冽,和他肩上不知为何能看出来幸灾乐祸的黑鹰。
对面主位前,是笑得和善的洛凕,还有他身后神色冷静的齐清轩和宋云轻。
“师父是吧,宁霄是吧。”洛凕背着手慢慢踱起步来,“趁着我失忆,一个个全跑来占我便宜,很有意思?”
他自从想起来自己就是壬月仪后,就一直惦记着这件事。
那之后他是越想越气,他以前的几个徒弟居然搁那沆瀣一气。夕华,柏楦,乃至岳丛荫都串通起来把他唬得团团转。害得他东跑西跑好一番折腾,到头来才发现居然查了一路自己的底,着实是有失颜面。
他不先把这几个小兔崽子挨个揍一顿,实在难解心头之闷。
这时柳时眼睛转了转,小心翼翼地出声问道:“请问,为什么连在下也……”
“你也有份,小柳儿。”洛凕语气温和,却从中透出一股无形之压。
这人更是最招人嫌的那个。
柳时住了嘴。
“要找如枫,直接去找他就是,还跑来和我演这么一出,演给谁看?”洛凕光看着这人嬉皮笑脸的样子就心头来气,“指望给我个人情,好让我直接带着你去指认人赃物证?还有,找剑就找剑,打哪想出来的这馊主意,居然从在尹府就已经盘算好了?”
一条一条举得洛凕是越说越没脾气,便又停下步子,站在宋云轻身旁,紧接再长叹一声,在心底勉强顺了顺气。他现在只想,也不知他这年纪会不会真的被气出病来。
噢,对,还有门冽。要不是看在墨行枝的份上,他高低是要连这人一起揍的。
唐突被瞥了一眼,饶是门冽也有些挂不住笑容。
却至半晌,再是一声长叹。洛凕此时也骂不出什么来了。
他也知道,夕华和柏楦是不想让他再被那些东西纠缠,岳丛荫也是如此,于是才会有关夏。而柳时或许只是经历使然,辗转流落的过去叫人再如何也没有了底,去重新抓住什么。
到头来,就算不太甘心,他也没法真的去责怪。
“我说,他以前就这样?”戴琼羽倒看得津津有味,“骂着骂着就自个阴下脸来了?”
夕华:“……”
“一模一样。”柏楦瘪着嘴蛮不服气。
“……都起来吧。”洛凕几番思虑也算消了气,便又叹了一声,看向跪着的三人,笑了笑,“无论如何,谢谢你们。”
若不是当年他们以命相拼,他如今也不会站在这里,恐怕早就烂在了涸渊底下。而他紧接着便逃进了封印中,这声道谢是欠了三十六年之久,久到足以让一个凡人的半生消磨于世间。
“有什么好谢,妈的,我那会就该放你冲进海里喂鱼,眼不见心不烦。”柏楦起身偏开头,狠狠啧了一声。
“你不是占到便宜了?”洛凕无奈道,“我管你喊了十年师父。”
柏楦冷哼一声:“你活该!”
*
此时远处传来一阵喧闹。
本就敞开的殿门外推搡着跑进来几个高高矮矮的弟子,一见门冽肩上的黑鹰,便皆惊喜叫道戴殿主回来了。
“戴殿主!听说您去打坏人了!”
“那天大家都看见白龙了!是您认识的神仙吗?”
“太帅了!山上哗——的一下就乌云密布,惊雷滚滚……”
戴琼羽:“……”
黑鹰神色一凛,斜眼看向门冽。而门冽脸上依旧笑着,只是视线自然而然往别处飘去,声音同样有些飘忽不定:“山上弟子见了那一幕,都耐不住要跑来问我……”
而为首的那个女弟子左看右看,随后叉腰一指门冽和柏楦,大声叫道:“不得了!难怪不见人!门冽师兄和宁宣师弟居然在这偷懒!”
“宁宣?”洛凕眨了眨眼,看向从刚才起就满脸烦躁的柏楦。
“宁霄你不知道吧!他是这段时间新来的弟子!和你一个字辈——”这话说了一半突然顿住,说话的那个弟子脸上得意霎时一僵,又慢慢转为惊愕,最后变得难以置信,看向洛凕的双眼颤抖,活像见了鬼,“宁霄?!”
其他几个弟子也早就满眼震惊,皆直勾勾盯着洛凕。
“啊……嗯……”洛凕也没想到会跟邱梁打上照面,顿时心虚。
“你终于肯回来看一眼了!”邱梁急切又欣喜地挥舞着手,“你都不知道!你走了之后弟子们一个个都想死你了!尤其是阮关师兄,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想你想得整整瘦了二十斤!”
洛凕仔细想了想阮关这个有些耳熟的名字,而后猛然记起,似乎是在山上卖他画像的那个。
“并没有那么夸张,邱梁有些兴奋过头,你别介意。”说话的弟子是时常和邱梁同行的阮黔,他拍了拍邱梁的肩膀示意注意形象,便又朝洛凕道,“宁霄,好久不见。”
“……嗯,好久不见。”洛凕笑了笑。
这二人算是他印象最深的。平日就喜欢拉着他结伴,后来又一起进书阁看过一圈,到头来,不知不觉已是互相熟络的朋友了。
“宁霄你这几个月去哪了?大家可想你了!”
“掌门只说你暂时离开溯云巅外出游历,我问门冽师兄他也不说……”
“大师姐自从在你手上败过一回,可天天念着等你回来要再打一架呢!你可千万小心别被她看见了!”
“还有还有,你走之后阮关都快疯了!我那天去他屋里,看见那墙上地上全是你的画像……!”
一起进来的几个弟子也围了上来,叽叽喳喳绕着洛凕吵嚷,一时欢呼雀跃的,全然忘了旁边还有只黑鹰在虎视眈眈。
“对了!”邱梁这时又说,“宁霄你还不知道吧!过段时间我们——”
“没完了是吧,赶紧上课去!”只听戴琼羽一声呵斥,把邱梁和一众弟子的的话憋了回去,飞起来挥着翅膀把一群人往殿外赶,“今天耽误的课业明天都得补上!”
邱梁嘴一瘪,脸一皱,哼哼起来。
阮黔心下无奈叹气一声,便推着邱梁往外去。而走到门口,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步子回头笑道:“师尊决定将旧书阁重新修缮,再把典籍都搬回去。到时候我们要办个剪彩仪式,我回头下山捎封书信给你,师弟有空记得来。”
洛凕愣了片刻,看向夕华。
夕华看向别处。
洛凕便不再多问,只笑了笑,应道:“一定。”
*
一帮弟子怨声载道地出了大殿,这才又清净下来。
“年轻真好啊……”却待人声远去,洛凕突然深吸口气,背着袖子感叹一声。
一旁柏楦听了诧异道:“你还会说这些了?”
洛凕浅笑一声:“心有所感罢了。”
他想,他心中对凡界的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留恋,或许便是来自于这些他不经意间看到的生机。叫他始终狠不下心,去因自己的遭遇而憎恨这个地方。
他还是喜欢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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