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岭,栖梧庄。
十二月间,满山满园的梧桐正是落叶的时候,金红的叶随着雪花一并落在地上,纷纷扬扬叠满了行道。
栖梧庄是剑修世家,本该是清心静念的地方。然而诺大的演武场上落叶遍地无人打扫,玲琅书院间覆满了尘,门扉上的锁栓都崭新不见磨损,屋瓦间的灯笼入夜也不曾亮起。
而夜色下,山尖最高的栖梧观一样是乌漆麻黑,香火的星点烛光也不见得有。微风阵阵吹得梧桐林簌簌作响,除此之外再无别声,仿佛早就人去楼空。
栖梧观前,却有着一黑一白两道身影。
一人散发白鹤长褂袍,一人束发金云黑劲袍,一前一后闲庭信步似的踏上那几道宽阶。至那紧闭的观庙大门前,白衣那人抬手轻轻一点,门上的锁匙便悄然落了地,而门扉向内敞开来。
“有些生疏,但是还好。”洛凕低头捻了捻指尖。
隔了三十多年才用回自己的法力,洛凕多少不太得心应手,生怕一不小心用力过猛,把这栖梧观的门给炸了。他再抬头往里看去,只见里头也是一片昏暗,也不知是有多久无人打理,空气中混着一股灰尘味。
此情此景叫洛凕有些无言以对:“……也太不上心了。”
弹指间,观庙中涌入一道清风,灰尘被拂去之时,行灯烛火也一并亮起。顿时整座栖梧观灯火通明,宛若山间朝阳。那座二人高的金身雕像也被照得熠熠生辉,华贵之气甚是晃眼。
洛凕看着那座和自己当年一模一样的神像,只被晃得眯了眯眼睛,同时神像眼上的面具又叫他心头涌上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他回头一望,便见宋云轻的脸色也不算很好。
“已经过去了。”洛凕无奈笑笑,伸手安慰地摸了摸宋云轻的脸,“别生气。”
宋云轻收回视线看向洛凕,拧起的眉毛这才松下一些。
不得不说,这孩子的脸的确好摸。洛凕如此想着,便又忍不住捏了两下,才有些不舍地收回手。
“好了。”他大功告成打量一圈周围,回过身朝门外望去,“现在只要等他们过来。”
*
栖梧庄里其他地方一片漆黑,倒是那主楼亮亮堂堂,歌舞升平间人声喧嚷嘈杂。宾客满席而坐,男子呼声高昂,女子娇声倩语,俨然是一副纸醉金迷花天酒地的光景。
而那厅堂中央,两人以剑相对,交锋之间周围喝彩连连,鼓声愈发激昂。片刻又是一声剑刃铿锵,其中一柄脱手而出,打着旋插进一旁雕金龙柱的龙首之上。而持剑人已跌坐在地,另一柄剑直抵在他喉前。
主楼中喝彩欢呼此刻达到顶峰,无一不在称赞那获胜之人。
那白衣上纹了金枝梧桐的粉棕发年轻男人扬眉一笑,长剑转出一道蝴蝶剑花收入鞘中,而后又朝一旁早早迎来的佝偻老道招招手。那老道便附耳过去,接着点了点头,恭敬一礼,转身朝向满座宾客,高声宣道。
“庄主今日生辰!又逢二十连胜!心情大好!打算请各位家主掌门一人一坛天露玉液酿!共贺喜讯!”
话音刚落,宾客席间叫好一片,皆道是壬庄主修为盖世心胸广阔,不愧为天师后人,当应流芳百世。
男人意气风发享受着赞誉之时,却是自那厅门前跌跌撞撞跑进一个守卫打扮的人。那人神情惊慌失措,跑到男人跟前支支吾吾,手指着外头硬是凑不出句话来。
宾客一看便又停了喝彩,开始议论起这守卫怎地如此不会看时候。男人眉头接着便皱了起来,忍无可忍一剑抽出,架在那守卫脖子上。
“到底什么事!”男人不耐烦道。
这兴一扫,若是守卫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可立马就要斩下这人的脑袋。
“庄、庄主!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守卫吓得打颤,又一动不敢动,“是、是栖梧观!栖梧观亮了!”
一旁老道吹胡子道:“甚么栖梧观亮了!你这厮莫不是在窖里偷酒,喝坏了脑子!”
“不是!不是啊!”守卫急得快跪下,“是栖梧观里头的灯,一、一下子全亮了!里头、里头怕是进了人啊!”
老道全然不信:“进什么人?庄主生辰大宴,各路豪杰都在此坐镇,哪路小人敢进来找死?”
“嘿,奇了!我倒要看看怎么个事!”男人反倒来了兴趣,袖子一掸,转身朝厅中宾客朗声道,“诸位!听说咱们栖梧庄进了歹人,不知有诸位没有兴趣,随本庄主一起去瞧瞧是哪路神仙啊?”
不少宾客闻言已是跃跃欲试,纷纷响应等着去看笑话。于是以那男人拎着守卫打头,乌乌泱泱几百号人跟着出了主楼。但紧接着所有人往山顶一看,顿时就全傻了眼。
那栖梧观真就如守卫所言,明晃晃地立在那里,灯火比之主楼还要亮眼。
“我操,见鬼了……”男人难以置信地骂了一句。
老道也急了,慌忙道:“庄主,这……”
男人把守卫往旁一甩,拔出剑来理了理仪态,又清声嗓子,朝众宾客道:“定是有妖物企图亵渎我壬氏先祖!诸位请随我一同,前去降了那大胆妖魔!”
*
一大群人拔剑的拔剑掏刀的掏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凑在一块涌至那栖梧观前,又第二次傻了眼。
那观庙前头就两个人。一个白的一个黑的,看着年纪轻轻眉清目秀,手无寸铁弱不禁风,并排坐在门前步阶上,白的还倚着黑的的肩。
见这一帮人围了过来,白衣人倒丝毫不慌,还看上去颇为欣喜。他起身拍拍袍子,面带微笑甚至不曾抬眼看人,只长舒一口气,自顾自喃喃道:“唉……终于来了。”
黑衣人也紧随其后站起身来,目光冷峻扫过面前众人。
“来者何人!”男人长剑一指,提起气势震声道。
白衣人反倒愣了一下,眨了眨眼,又回头确认什么似的往庙堂里看了看,才一耸肩,忧虑叹道:“看来过去太久,没人记得我长什么样了……”
“大胆妖孽!在念叨什么妖法呢!”老道粗毛拂尘一甩,尖声喝道。
白衣人无视老道,不紧不慢抬眼看向男人,随口似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被这般语气直问姓名,男人眉间一拧,但又为在百人前维持威严,便高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栖梧庄庄主,壬定天!”
“好,壬定天。”白衣人友善笑道,“好土的名字。”
老道眉毛都要立起来了:“磨磨唧唧!我们庄主宽宏大量不屑于你计较,还不快报上名来!”
“是、是宋云轻!”此时后面人群突然有人叫了起来,“他旁边那个是宋云轻!”
一听这名字,本来安静等着壬定天问话的一众宾客顿时炸开了锅。
那看着没什么厉害的黑衣人,居然是前段日子闹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宋云轻。一时之间,在场修士皆开始畏缩,无一人敢上前。接着也不知是谁起哄,叫道贼人在前,请壬庄主出手替天师讨回颜面。
壬定天脸上也诧异起来。这人要真是半年前在天择殿炸了栖梧观、还伤了李殿主的那个宋云轻,那光凭他怎么可能降得住。却回头一看见已无路可退,他只得咬紧牙关,双手握剑硬着头皮上前。
宋云轻正神色不爽想要动手,却被洛凕按住了。
洛凕笑得生无可恋,叹道:“家门不幸啊。”
枉他还稍微期待了一下。
他倒忘了宋云轻刚从天界下来时可闹了不小的动静,跑去天择殿炸了人家天师观不说还跟现任殿主打了一架。但再怎么说,眼前这堂堂栖梧庄庄主,未免也太窝囊。
心底暗暗又是一叹,下一刻,一柄金枝银杏所绕之剑现于洛凕手中。
壬定天还没看清发生什么,手里的剑已断成两截,迎面一柄剑首正中他眉心,将他击倒在地。紧接玄黑剑刃贴着他的脸擦了过去,钉入他身后地面,而洛凕手臂往剑柄上从容一架,弯腰笑看。
周围几百个人一下子没人再敢出声,不少人还往后撤了撤。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壬定天一动不敢动,声音有些打颤。
“我?”洛凕笑得和善,“我不是人。”
壬定天:“??”
见庄主落败,所有看戏修士面面相觑。随后不知是谁大喝一声一起上,众人见难逃一仗,皆架起兵器,绕过壬定天蝗虫一般涌了上来。
可一群人尚未摸到洛凕的衣摆,一道金光冲天而起将人尽数震开,龙啸震耳欲聋。白龙自金光中显现,金瞳怒而圆睁,长尾一扫,把洛凕周身十步以内清了干净。
洛凕眼疾手快兜住呲着牙要冲去咬人的龙头,手在那颗要比他整个人还大不少的脑袋上安抚轻拍,语气也慌了神:“澜儿!澜儿!冷静!好了好了,没事,没事……”
白龙被箍住嘴,只能从喉中发出阵低吼,眼睛还死盯着跌坐在不远的壬定天,俨然不把人撕碎不罢休的意思。
“先不急,我留他还有事。”洛凕缓声安抚道,“之后再说,好吗?”
这语气似有奇效。只在话音刚落,白龙那竖成一条线的瞳孔立马圆了,喉咙里发出道呜咽似的声音,听着很是委屈。
洛凕这才松了口气,把龙嘴放开。
却紧接着白龙又一头拱来,舌头往洛凕脸上一舔,把人舔一趔趄。
“好了。”洛凕习以为常地擦擦有些湿漉漉的脸,这才有空打量一圈周围满地四仰八叉的人,“先解决眼下的事,一会你想舔多久都行。”
这孩子,自从他恢复记忆,就更喜欢变回条龙黏在他身旁。往枫火莲台那莲池里一盘,水都快涨到岸上,更不用提白莲也被压得乱七八糟。可洛凕又拿人没辙,姬瑾也没放在心上,便只能任这小龙崽子撒撒性子。
而周围的人,也不知是被眼前这条白龙镇住,还是被洛凕刚刚一番话唬住,这么一会,竟愣没一个爬起来,各以各的姿势在地上呆若木鸡。
“劳烦各位。”洛凕转而一笑,对众人说道。
“潜入栖梧庄行刺庄主、毁坏栖梧天师像、打伤一众家主掌门,这等罪行,应该不用我告诉你们该做什么吧?”
他收起剑,举起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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