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初是抱满期待的。
涸渊,那连上仙都嗤之以鼻的地方,也是他从混沌中苏醒的地方。
终年阴霾蔽日死寂无声,唯有一条自他睁眼便被束缚于此的黑龙,唯有漫山遍野莹白却无生机的花海。遍地昙花如梦一般,哄着他不时合眼浅眠,不时恍然去望远方山海。
他才知道,原来这重重雾瘴外还有那般生机盎然、烟火繁华。
这里太安静了,那条黑龙总在沉眠,也从不同他说话。他便总想,要是他能去看看就好了。
微风当真如同柔声轻抚?鸟雀虫鸣会与曲乐几分近似?那充满欢声的便是逢年佳节吗?人们又为何会在相伴时满心轻松惬意?
他只身度过不知多少日夜,他想,如果他也是人就好了。
直到天光乍现,有人找到了他,对他说,走吧。
——
“……我后来恢复些法力,便去原岭找到墨先生。”
洛凕说着,神色微微沉了。
墨行枝。
被世人称为赤竹崖的大妖,向来慈蔼、千年来总是以白发青年模样隐居深林的老先生。传闻中凶恶嗜血的妖物,实则满山竹林里充满走兽飞鸟,是庇护一方的慷慨之人。
那位为替他解去心魔烦扰而殒命的故人。
——
墨行枝见到他仓惶的模样,满眼痛心。
可奈何也帮不上什么忙,便只能一遍又一遍安抚着他,轻声告诉他这并非他的错。
他或许朦胧间吐出了许多过去从不敢说出口的话。他应该说过他好想死,说他恨那些将他视作笼中物的上仙,恨那条同样不放过他的蛇。他到底做错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背负这般痛苦,不得安宁。为何,最初信誓旦旦许下承诺的人早已不在了,为何要留下他独自一人。
“……那便回去吧。”他听见那白发竹妖叹息一声。
再抬头,只见竹青竖瞳中满是歉意,如同歉他来到这世上,歉未能帮他分毫。
“游海领你入世,并非为让你经受世间疾苦。”竹妖说,“倘若你看过了,走尽了,到头皆不得意……那便放下,回去吧。”
回到他诞生的地方,那被世人唾弃的死地。
他本以为不会再想回去。可至少,在那里他不必这般恐惧愤恨,至少,他的确早就不想再看见这实则令人作呕的尘世。
都是假的。风雪会摧蚀生灵,鸟雀也不愿聆听嘈耳曲声,欢笑下亦有哀声遍野,众生即便相伴也非全是真心。他所期待的即便尽数实现,却直至细看,才见满目疮痍,从无完整。即便他屡次不顾禁令,却最终,什么都无法改变,徒留满身伤痕。
他应该早就失望透顶。
“可是……”
*
可是,那个孩子,那个始终陪在他身边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要被他抛下?
“敖澜……”
要被他欺骗说一定会回来,被他低声下气恳求说放了他?
“求求你……放过我吧……”
为何那孩子就这么答应了?
“好。”
——
洛凕记得,他那时是在那人怀里痛哭过一场的。哭得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满脸通红、喉咙都哭哑了。
那老竹妖却说,你还记得曾在海边听过的琴曲吗?
“是墨行枝帮你压下的?”宋云轻平静地看着洛凕,只问。
洛凕微微一顿,随后伸手触碰上自己眼角殷红的面纹,小声道:“嗯。”
这其实是道法咒,能帮他勉强压下蛇毒带来的刺骨寒意。虽不至于恢复同常人一样,但好在,他后来只会不时觉得身上发冷。
“我当时还觉得这样花哨张扬,非要用法术藏起来,又觉得别扭,就干脆做张面具戴上。”想到此处,洛凕倒觉得些好笑,别人一片好心,他居然还嫌弃,“墨先生拿我没辙,干脆帮我擦擦眼泪,挥手把我赶下山了。”
宋云轻将视线停留在洛凕眼角,就这么看了许久,冷不丁道:“很漂亮。”
洛凕脸色一愣。
这孩子突然说些什……
他木了一会,要掩饰什么似的,哪怕知道宋云轻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也没去看,转而把脸偏到另一边去。又好像正在下方的火池就算隔得远也能燎上来,烘得他耳根发热,火光映得他脸红。
洛凕再清清嗓子。
“……我刚逃下来时,还在想我终于解脱了,再多的我都不管了。”他兀自苦笑一声,将宋云轻的手握在腿上,捂到手心里,“可后来我才发现,我根本放不下。”
有人因他的承诺而真的愿意等他,乃至也许早就猜到结果也愿意放手。他每每想起,又要如何才能置之不顾。
他终究还是不想辜负的。
宋云轻默不作声,只是将洛凕冰凉的手同样握紧了。
“所以后来恢复一些,我就跑去四处游历,想办法解这寒毒。”洛凕说着似想起什么来,笑得怀念,“在辰泽游湖,捡到了离家出走的岳丛荫。回原岭时,在乌篁山庄外捡到了偷溜出门的柏楦和夕华。”
他至今记得,在红枫林里从妖兽口中救下的那个倔强女孩。
满头草叶狼狈得不像样子,却也无论如何不肯回家,二话不说就拜他为师,成天跟在后面吵闹。抱着一柄生辰时姐姐送她的剑,句句不离地炫耀,誓要当个顶天立地的大侠,惩恶扬善,护辰泽一片安宁。
还有那两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即便半夜只身跑进山里,嘴上拌嘴也不见停。
可他们自始至终手紧紧牵在一起,仿佛生怕转眼找不见对方。就算被送回乌篁山庄,这二人也依旧嘴硬。最终才先后松了口,是想结伴去看传说中的溯云巅,是不是真如传闻一样通天入云,宛若仙境。
说到此处,洛凕转而停顿了一下,神色微暗下去:“还有……”
“李念卿?”宋云轻问。
洛凕轻轻应了一声,道:“壬氏本是李氏旁支,当时的李殿主又和老庄主是至交好友。他听老庄主提起,便想将独生女也交给我学剑。”
那的确是个活泼的女孩子,好像从来没有过烦心事,对什么都好奇得紧,总是笑着的。也是因此,他根本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也对那天真的外皮下究竟藏着什么一无所知。
“根骨极佳,天资聪慧,是连我都吓了一跳的奇才。然而……”
李念卿解开涸渊的封印,导演了一场乌篁山庄的灭门戏码,利用壬月仪为她所谓升仙铺路,骗五家围剿来做万人血祭。一切种种,仅是为了一念求知。
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栖梧庄在这其中不过是被瞒骗。”洛凕浅浅叹道,“所以我希望他们是清白的。”
于是他才来到了这里。
“……走吧。”
洛凕不再多说,径直起身,手腕上的镣铐应声坠地。一阵当啷作响过后,他捋捋衣袍,朝宋云轻伸出手。
“……去看看我以前做过的好事。”
*
那两个守卫本还在胆战心惊。
为何头顶的笼子只关了两个人,这两人话语间却好像在和第三个人说话。而那两人说的话虽听不太清,但字里行间什么老庄主,什么李念卿,什么栖梧天师,随口拈来毫无敬畏之意,更是叫他们头皮发麻。
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这两人到底是来做什么的。但还不等他们想明白,他们身后就传来了一声怪异的响动。
锁链掉落的声音。
还未转身,就有一人在他们身后带着笑意问:“我记不太清,还得烦请二位告知一下,这里是第几层?”
两名守卫头都不敢回,支吾许久才有一人答道:“第、第、第十六层……”
“多谢。”声音更近了。
扑通两声,两人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洛凕拍散手中残留的红烟,低头确认过两人已经没了意识,兀自嘀咕道:“怨气在这时候还挺有用,否则就只能打晕,但万一下手太重了把人打残……”
“……”一旁宋云轻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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