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入了寒冬,雪便一场比一场厚了。
白纱覆满高阁矮墙,连廊水榭的栏杆上亦是一层白棉。枫叶和雪互相重叠,磊在路旁似是座连绵小丘。宽大荷叶中也多少捧着一簇,细长茎干被压弯了些,而洁白的花依旧盛着,好似定格在开花的刹那。
“这里好像和别处不同。”
洛凕同宋云轻并肩而行,从斗篷下伸出手,接住一片正好飘来的枫叶。
“枫树这时候早该落完了,荷花也难得开在雪里。”
寻常莲荷在这时节早该凋谢,可枫火莲台中的白莲却始终如此般盛开。十一月哪还能见到这些,若在常年下雪的南疆,兴许还能看见些正红枫叶。但要到哪里去寻能绽放数月的白莲,碗盘大的花苞还不怕雪冻。
“用阵法维持这般规模,开销恐怕不小。”洛凕说着,反复打量过手中的红叶,“倒是真心喜欢。”
这理所当然是姬瑾的手笔。
会在这上面花如此心思,倒着实叫洛凕觉得新奇。然而想罢,他又无心再去琢磨缘由,只将手中枫叶放了去,任其飘进莲池。
目送一抹火红隐入青叶遮掩下,洛凕浅笑一声,退开几步,顺势便牵过宋云轻的手。
而宋云轻,从始至终并不怎么看景,更是同样未太放在心上的。与之相比,他似更愿看着洛凕,视线从不离开半寸。直到手被拉起来,他才稍微垂眼看去,视线不过落在贴合掌心片刻就又抬了回去。
“……冷?”他安静了一会,问出个字。
“有一点。”洛凕双手捂着那比他稍宽些的手,又嫌不够似的搓了搓,“法力暂时还没恢复,不是什么大问题。”
宋云轻转而将手握上,把那冻红的指尖正握在手心。
那力道正好,还似有些仔细斟酌过的意思。洛凕没料到,玩趣地抽了抽手,反倒被握得更紧。再拗不过,他便也干脆无奈就着相牵的手,拉着人往前去:“好,好。走吧,别让他们久等了。”
——
闷不作声,也不像寻常小孩欢快。要说有什么好处,许是足够暖和,正好能抱在怀里取暖。
可这银杏林里又不会下雪,再冷何至于冷到哪去。
舜泽坐于临窗案前,望过外头满目金黄,放下手中书册,低头看去,便见这孩子缩在他怀里睡得正沉。脑袋就枕在他半抬的手臂上,一双手即便睡着也紧紧抓着他的衣襟,也不知梦到什么,短小的眉毛微微拧着,好像睡不太安稳。
他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抚摸那头顺滑的玉白长发,再用拇指抚过眉眼。便好似这样就有奇效,那眉头立马就缓了下来。
带孩子的确麻烦。舜泽自己也想不通,做什么要应下这苦差事。
若非为了照顾这黏人小孩,他本该在凡间四处逛得正舒心。再而,自从这小龙崽子来了,那些神仙便时不时要明里暗里提上一句,更叫他心情烦闷。思来想去,竟一时想不到什么好处,舜泽自己的眉毛反而一皱,不禁又叹了声。
似听见叹气,敖澜在他怀里动了动,随后缓缓睁开眼,半阖着眨了几下。
“醒了就下去。”舜泽转而捏捏那手感很是细嫩的脸,“我腿麻了。”
敖澜并没什么反应,只抬头,金瞳定定地看他。
“睡傻了?”舜泽紧接着问。
这孩子这才有动作,缩了缩膝盖,就这么顺势跪到舜泽腿上,再两手一伸,一声不吭往人脖子上抱去。
暖烘烘的,在他颈窝蹭着。
“……”
虽然举动一如既往的莫名其妙,舜泽此刻倒也消了方才的心头郁闷,拍拍敖澜的后背,再次叹道:“就抱一会。”
……倒也没那么坏吧,至少挺暖和。
——
枫林的火经久不灭,环绕着一座诺大的宅邸。
于是周围便只有茂密林海,将这里隔绝在尘世喧嚣外,除了娑娑落叶以外再听不见其它。院中山池被枫叶覆去一角,再有雪将叶压了下去,在池边盖上大片空白,便似半张画卷尚未染墨,半张落下星星点点的红。
那棵枫树尤为高大,张开的枝叶几乎遮去半边天,替宅子挡下刺骨冬雪,却也拦住了熹微暖阳。
室中炉火正旺,茶香混杂风雪和枫香,顺窗杦越过青纱飘散出去。青衣人斜倚着,手中山水折扇轻摇,似是悠闲。然而神情不见多惬意,反还些微不耐烦。
“柳谷主倒有闲心来我这品茶。”
“也是在下疏漏寡闻。此前都不知,永萍这块还有如此漂亮的景致。”柳时倒的确悠然自得,翘着条腿,全然不拿自己当外人似的,“自然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姬瑾只转头望向屋外一阵一阵随雪落下的枫叶,幽幽道:“南疆不是多得很?”
“在下觉得此地格外引人入胜。”柳时看着人,笑容不减,“当是阁主打理得好。”
“枫叶而已。”姬瑾哼笑一声,“总会看腻的。”
“好罢。”柳时摊开手,向后随意一靠,“但外头实在无聊得紧,阁主应该不介意在下再多看一会?”
姬瑾眯起眼,和人对视半晌,对面那双满载星辰似的眸中笑意却只更深了。他便干脆轻出口气,视线转回茶几上,端起茶盏浅抿一口,缓缓道:“随你。”
天色渐明朗些,雪也轻柔下去,红叶依旧落着,不再被霜掩上。屋中再无人声,直到一阵脚步从回廊传来,这寂静才被翻了开。是银发人领着一白衣身影到了敞开的门前,停在门外。
“哎,洛道长来啦,昨晚休息得怎么样?”反倒是柳时先出了声,笑着朝二人挥挥手。
而一见柳时,齐清轩的脸都黑了,眉头竖皱,难以掩饰的厌恶从眼神中一并盯去。
“小柳儿?”洛凕意外道。
即便有人从昨天回来后就不见影子,他也确实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
“先生,要赶人吗?”齐清轩问。
姬瑾沉默一会,轻叹一声,道:“……先坐吧。”
柳时似完全不在意自己该不该在这的问题,只挑眉朝门外寻上一圈,又问:“怎么不见宋公子?”
“他……”洛凕挠挠脸颊,想了片刻才道,“他前段时间法力用得过头,要休养一阵,我就没让他跟来。”
“可是要紧?”姬瑾问。
“没什么大碍。”洛凕摆出一个笑容。
*
“反倒是我给你们添了麻烦。”
姬瑾伸手揉起齐清轩的头来。
“清轩这孩子从小就有些心结,不喜跟人相处,这一趟还得多亏道长关照。”
“先、先生……”齐清轩小声咕哝一句。
这两人坐在一块,倒真有些像一对亲子,举手投足间皆是共处多年的信任与熟悉。姬瑾毫不掩饰对齐清轩的关切,而齐清轩更是自然而然就往姬瑾身边贴,身上气场比只有洛凕在时更要软上几分,还能看出些不好意思来。
“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洛凕浅浅笑着,语气却带着歉意,“毕竟清轩的角,多少于我也有责任。”
虽不是他亲自下的手,可既是因尘劫所致,他也没办法甩手不去想。
“你既无意,又谈何责任。”姬瑾无奈道。
“在下也赞成,道长大可不必都往自己身上揽。”柳时随口插上话来,“齐公子也没说什么不是?”
经这一说,洛凕也不好再提,只能应着。
似看人还是副放不下的模样,姬瑾便再开口宽慰道:“既然打算暂缓一阵,那便莫再去想这些。蔽日教就交给枫火莲台,你只管安心休息。”
“多谢。”洛凕笑了笑。
“说来惭愧。”姬瑾却又转而说起别的,扇子一折,几分调笑,“我以前从来只觉上仙是传闻中虚构的把戏,结果如今却见到了真的。那我回头——是不是该去帝初庙上几柱香?”
洛凕听得一愣,也没想到姬瑾突然提起这茬,一时不知该怎么回话了,只眨眨眼睛,迟疑道:“也……不必……?”
“嘶!”却话音刚落,他莫名打了个激灵。
这一下几人便都看了过来,叫洛凕更有些不知所措。姬瑾神色略有担忧,忙问道:“可是着凉了?”
“该不会是前几日在河边闹的?”柳时也附和道。
洛凕拢拢衣袍,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心虚:“或许是……”
“那还是快些回去休息。”姬瑾关切道,“我稍后差医师过去看看。”
“不、不用了。”洛凕却更加慌张,“我自己休养就好。”
见这遮掩模样,姬瑾手中扇子朝人一指,着重道:“要紧就说。虽是神仙,可也别硬撑。”
“嗯……”
“我送你回去。”齐清轩似看出什么,先站起身。
*
而才从枫林出来,洛凕便猛地松了口气。
“他怎么成这样了?”齐清轩问罢,视线却转向洛凕的领口。
“……法力用光了。”洛凕干巴地解释道。
这时,他的衣领古怪地动了一下。缝隙间一阵耸动,探出一颗白色的小脑袋来。
那是一条不过二指粗的细小白龙,白鳞金腹,双角短且圆滑,额前一道淡金的棱形花纹。龙头探出一小截后便停在半空,金色竖瞳左右扫视过周围,最后转向齐清轩。
齐清轩新奇地和它对视半晌,又问:“昨天不是还挺正常?”
“来时都还好好的。”洛凕叹了口气,用手指摸摸那颗小脑袋,“走到一半就这样了。”
宋云轻一向法力用得大开大合,这段时间又相当频繁,从祟山那会开始洛凕就不太放心。后来又到处折腾一通,他本来看人挺有精神,还以为是多虑了,结果一回来……
他上一刻还跟人并着肩,下一刻一个大活人就不见了,手上多出一串白绳来。
“要紧吗?”齐清轩问。
“所幸没有大碍,休息一阵就好。”洛凕说着把那脑袋按回衣领下,“我本想让他先回去,可他死活不情愿,就只能这么带着了。”
他倒有些庆幸先前答应李言清回永萍。要这样去辰泽,定会出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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