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凕如坐针毡。
“呀，小少爷好久不见来了~”
挂满艳红轻纱绸缎的高阁上，一妩媚女子轻翘手中绢丝扇，身着珠白束身裙，衣绣玉兰枝，白丝绸似的长发波浪般铺开。红唇轻笑，正侧倚在堆满各式花罗枕的贵妃榻中。
而她对面是坐得拘谨的洛凕，和嬉皮笑脸的李言清。
*
洛凕是没想到的，李言清一早就把他拽进了青楼。
或者说，他没想到李言清居然是这里的常客。
那各色鸳鸳燕燕见了李言清竟皆拥了上来，那妈妈更是殷切得不行。嘴里净是什么小少爷好久没来了，今日想选哪个姑娘，前几日来了个清秀小倌，不知您有没有想法……
“言清，你……”洛凕犹豫着要不要问出口。
“打住，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言清一看洛凕表情越来越复杂，及时给人解释，“本少爷洁身自好整整十七年没跟女孩子牵过手！男孩子……你不也是男的！莫要污蔑我！”
一旁鸨母也附和道：“咱们水芸坊可都是清倌呢，小公子想哪去啦。”
“……”洛凕一时无言。
他看了看四周亮眼的大红大紫，再看了看周围男女多少有些单薄的衣裳。虽倒也不至于不好意思，但他的确，几千年下来从没进过这类地方，避人都来不及，何谈专门来看人。
“哎呀，就是——”李言清说着一把揽住洛凕肩膀，竟摆起撒娇的架势，“你看，天择殿里闷得很嘛，然后这里的哥哥姐姐说话又好听，所以我就偶尔来找人聊天……”
“聊天？”洛凕被脂粉味熏得头晕。
“聊天。”李言清正色道。
“咱们这，可是枫火莲台名下的正经营生！”鸨母忙挥起手里绢子，上前和一众花鸟拥着二人往里去，“琴棋书画样样都有，晚上群舞更是永萍一绝！正逢玉兰姑娘回来，有她领舞，那座儿半宿就卖空了……”
“玉兰是富哥的孪生妹妹！”李言清顺势朝洛凕挤眉弄眼，“人可好了！别人想见上一面都难呢，还得多亏是本少爷！”
见已无退路，洛凕只得叹气。
*
于是他们坐在了这里。
“你就是哥哥先前在找的道长？”玉兰一瞧洛凕，倒故皱眉嗔怪一声，“奴家可听哥哥他天天念着，也不见道长回封信过来。还有小少爷，有了新欢，就不来找奴家了？”
“姐姐莫怪。”李言清乐得满面春风，“路上事多，实在停不下脚。这不是有空了，就特意来看看姐姐嘛。”
玉兰以扇掩面，轻笑起来：“那遇到什么新鲜事了？奴家难得出去一趟，也说来听听嘛。”
“可多了！我这辈子还没玩过这么多地方！”李言清顿时来了兴致，“我最开始还只是偷偷跑去辰泽游船赏枫呢！结果一不小心跑太远，回过神来就不认识回去的路了……”
那话匣一开，洛凕一时插不上话了，也只得看着这小少爷讲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
“——后来凕哥去了溯云巅，那一个多月我闷在家里都快长蘑菇了！要不是先前尹家那事，我都不知道还得在家关多久呢……”
再讲到他爹终于许他出远门，讲到乾坤城上祟山，讲到黄栌城入幻境，连说带演将这一路评书似的唠了个遍，倒也详略得当。玉兰轻点扇子不时附和，面上带笑，便也由着这小少爷说得停不下嘴。
“还有呢！这回去五蕴山——”
一并听着，洛凕心想起刚遇到李言清的时候，便也了然，这小少爷平日里怕是难得有人说话的。这地方虽明面叫青楼，倒是个好去处，再而既是枫火莲台名下，也不用担心真有什么。
至于这姬瑾的孪生妹妹……
“嗨呀！要不是姓钟的给我爹告状，我早就去辰泽玩了！”只听李言清说着愤愤的，似对这事尤为记恨，怎么也要再提一下，“结果我现在永萍都出不去了！还只能在城里待两天……”
“李殿主也是爱子心切。”玉兰见这快到地上打滚耍赖的愤恨模样，不禁笑了，“道长又不会跑，日后总有机会一同出游嘛。”
李言清听罢，往枕堆里瘫了进去。
“我尽快回来就是。”洛凕也姑且先安抚道。
惦记成这样，看来是怨气相当大了。洛凕只暗自悻悻，倘若他不早些回来，到时候这小少爷定不会轻易罢休。
“实在无聊，小少爷还可以来水芸坊嘛。这儿的弟弟妹妹们可也都盼着你呢，时不时便提……嗯？”却见玉兰正噙着笑要安慰上几句，又突然止了话，抬眼朝外淡淡看一眼，似听见什么。
李言清见状疑惑：“姐姐怎么了？”
洛凕同样发觉有所异样，往外看去时，玉兰已折扇一收，翻起身。
“倒巧了。”只听她低声念上一句，而后快步朝屋外走去，及地裙发全然不影响轻盈的动作，转眼一瞬便到了栏边，再回头一笑，“劳烦二位稍等，奴家失陪一下。”
二人还没反应过来，她竟一脚踏上横栏，身形似一道纤长白绢，从嫣红长帘间一跃而出。
“？！”
李言清霎时一惊，当即起身跑去，洛凕也紧随其后。只是正当他们往下看去，却见玉兰已然完好落了地。她足尖点在池中莲荷上，微微借力便又嫣然腾起，行云流水落入一侧连廊中。
“吓死我了……”李言清立马松了口气，“我还不知道呢，玉兰原来这么厉害？”
洛凕未有多意外，只道：“姬瑾实力了得，玉兰会些身法倒也说得过去。”
“不过下面怎么回事？”李言清再伸着脖子往外探。
那正是起先异样的源头，下面一直是吵嚷的。尤其是玉兰进去的连廊，周围还聚上许多人，也不知发生何事。
李言清立马起了好奇，手肘推推洛凕，示意地朝下边努努嘴：“下去看看？”
洛凕稍微斟酌片刻，点了点头。却还没等李言清转身，他便顺手把人捞了过去，也踏上栏杆。
“凕哥……”李言清冷汗直流。
“闭上眼就好了。”洛凕微笑道。
“我们不能走楼梯吗啊啊啊啊啊——”
*
“别家都上赶着往栖梧庄进，这小姑娘倒好，还讹上了。你倒是说说，我们老爷怎么非礼你了？”
二人只一靠过去，人群中央就是一声尖锐噪耳的叫，聒噪得耳根子直发麻。
那前头是一随侍打扮、手里揣着把灰毛拂尘的佝偻老道。后头站着个粗眉细眼的年轻男人，一身乌黑官袍锦绣梧桐纹，腰间别剑，正极不耐烦地抱着手，鞋尖在地上踏得噔噔响。
“唉……壬家啊。”李言清一见这二人，竟露出副麻烦的表情。
“栖梧庄？”
洛凕正想问，却听被人群遮挡的另一侧响起熟悉的声音。
“奴家这的姑娘们可不学那些，要不壬大官人还是去别处寻欢心罢。”
洛凕往前凑去，只见正是玉兰。
高挑女子一手半抬，身后正护着个娇小的女孩。那女孩紧紧抓着玉兰的手臂，瑟瑟缩缩的，脸上的妆也哭得花了，不敢抬头。
而那人嘁出一声，并未将周围嘈杂放在眼里，目光只往玉兰身上挑拣似的游走，语气也同样轻蔑：“一帮子卖身的还立起招牌了。早就听说枫火莲台是靠这活儿起的家，如今做大了就想洁身自好了怎地？”
“嘿，要不这样。”他说罢咂下嘴，咧开笑来，“玉兰姑娘今儿陪我一天，这事就没发生过。”
“玉兰姐……”女孩慌了，手攥得更紧了些，望向玉兰。
玉兰却浅浅一笑，只拍拍女孩的肩，随后踩着步子不徐不缓地走上前去。
“您栖梧庄有天师镇着，我这小小商会自然惹不起。得罪了您，免不了要给哥哥添麻烦……”
她说着朝那人凑近，更是一只手挽上肩，另一只手将指尖在人胸口划起圈。叫那人见状直咽口水，也作势迎上，要抬手去揽美人的腰。
李言清一阵恶寒，是实在看不下去，可正要叫停就被按了回去。他看看洛凕，又看看那边二人，甚是不解。洛凕却毫不担心似的，只朝他眨眨眼，示意稍安勿躁。
于是李言清这才听出来，周围低声议论着的似乎并不是玉兰如何，也不见有人紧张。反而还混着窃笑，说什么坏了姐姐生气了，那人要遭咯……
“这可怎么办呢……”
又见玉兰媚笑着往那人耳边凑，眼看就要贴上。
却在那之前，只闻忽地一声剑鸣。下一刻，一道寒光横在二人之间，直抵那人喉前。
“我哥可最见不得这般戏码。”
那人腰间只剩一柄剑鞘，而剑已在玉兰手中稳稳横握。
再待反应过来发生何事，那人神情起先还凝滞好一会，后才慢慢拧在一起，怒目瞪去：“你这——”
“壬家的大官人就配这种剑啊。”玉兰翘着兰指在剑身上轻弹一下，弹出声清脆动静，再又抬眸看了回去，“也是，毕竟名头都是混来的，再好的剑，怕也要糟蹋了……”
说罢，她紧接收手一推。那人竟就这么被推得向后踉跄数步，又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屁股摔在地上。
而后玉兰在手中绕出一串剑花，完了剑光一过，长剑朝前掷出。人还没爬起来，剑便笔直钉在脚边，吓得那人往后一缩。
“哇哦。”李言清看得惊呼，“我也想学。”
“哎呦……老爷，老爷啊……！”那开先起哄的老道早吓愣了，这会才反应过来，赶忙去扶人，一边也不忘朝玉兰呵斥，“你这——你们也不怕李殿主知道了——”
“也不知李殿主晓得了，是会找奴家一个弱女子出头啊，还是会觉得有人丢了他师门的面子。”玉兰说着作势轻呼一声，抬手掩上唇边状若惊讶，“呀！要是传到你们天师那上头去，栖梧观里该不会冒烟吧！”
那人听得脸上发绿，也再摆不出架子，恼羞成怒下，竟拔起地上的剑就要朝玉兰刺去。
然而剑锋未到，又听铿锵一声。只见那剑旋转着飞了出去，溅起道硕大水花落进莲花池里，被莲叶遮得不见了影。而玉兰手中那柄绢丝扇顺势一展，不紧不慢收回胸前，轻摇两下好似无事发生。
“真不好意思。”她笑道，“奴家一会差人给老爷把剑捞上来，再给您送去。”
她收起扇子，在唇上轻点几下，又若有所思看向那人：“还是说，您实在喜欢那剑，要亲自下去捞？”
“你——给我等着！”那人这下彻底吃了瘪，只得干巴巴撂下句狠话，衣袖愤愤一甩转身便走。
那随侍连忙跟上，小心翼翼问道：“您的剑……”
那人听了更气不打一处来，狠一跺脚，加快步子：“不要了！”
*
等那两人走远，周围人群立马爆发出一阵欢笑，朝玉兰拥上去。
“这是这个月第几个啦？”
“姐姐好厉害，人家也想学——”
“那人先前就喜欢动手动脚，今天居然直接欺负到倩倩头上来了！”
“就该打一顿！让他长长眼！”
“好了，都散了吧。”玉兰也跟着笑起来，再而眼睛转了转，佯装出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可奴家还有客人，得上去了。不知谁能帮奴家去前头告诉妈妈一声，今儿闭坊，倩儿吓到了，得好生休息一下。”
“我！我去！”
“我腿脚快！我去！”
“让我去让我去！”
“我先应的！”
一群人闻言推搡着就往前面去，互相争着要走在前头，不一会就乌乌泱泱跑不见了人。于是连廊上这会便只剩下玉兰和方才那个小姑娘，还有看了场热闹的洛凕和李言清。
洛凕只朝那壬家二人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便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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