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至天明,又落起飘雪,洛凕才慢慢踱回屋。
炉火燃过一夜,已有些暗了,屋中纱帘遮去大半天光,便好像还未步入清晨。洛凕褪下斗篷,顺势坐至床边,一看有人还在熟睡,便又忍不住伸手去捏了捏那张脸。
应是的确睡得沉,宋云轻眉头皱了皱,半晌才睁眼。又见是洛凕,他便还有些朦胧地将脸往人手心蹭去。
“好了,怎么还撒娇。”洛凕被逗得笑了,帮人把那睡乱的额发拨开些,“快些起来。”
*
原定便是今日动身,饶是李言清也大早候在宅前,点着瞌睡等人。洛凕领着宋云轻到时,正撞见那小少爷险些没站稳栽下去,又被一旁抱着刀的齐清轩一巴掌拍个清醒。
李言清被一掌拍上后脑勺,疼得呲牙咧嘴,正要朝齐清轩抱怨,一抬头见洛凕来了,脸上立马换作惊喜:“哎!凕哥醒啦!”
“你又去不成,也这么兴奋?”齐清轩冷不丁泼了句冷水。
“这趟不知要去多久呢!”李言清顿时一恼,“好歹让我见最后一面!”
这说的像是生离死别,洛凕听得不禁笑出声,遂宽慰道:“很快就回来了。”
李言清十分郁闷地哼哼几声。
“柳时呢?”齐清轩环视一周,却没找见还有个要同行的人。
“我昨晚还见他……”洛凕被一提醒,也回忆起柳时的去向,还没想明白,却见齐清轩脸色陡然一沉,随后转身径直往某处赶去。
洛凕心下了然,也快步跟上。
*
枫林里此时没什么风,静悄悄的,只有时不时的鸟鸣,和……
咔。
一声清脆的动静唐突响起,伴随一声痛呼。
“嘶——阁主轻点,在下的手要掉了……”
“都说了别再来现眼。”
只见一人正被另一人钳在地上,手掰到背后都快掰折了。然而上头那人膝上接着更加用力,手一使劲,似是真要把下头那人的肩膀卸下来。
柳时都痛得闷哼出声,脸上却还是嬉皮笑脸的,语气更是不见虚:“这不是关大夫想起来了,在下特地过来告诉您一声……”
“再说一遍,我不认识什么关大夫。”姬瑾手上一拧,又是一声清脆响声传来,“姬家也没有如枫这个人,你来问我也是白问。”
“好,好。”柳时放弃抵抗,求饶道,“阁主要不先放开在下……”
而姬瑾只松了一下手,柳时还没缓过劲,就又被翻过来,一脚踩在胸口。姬瑾抱起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柳时,眼神仿佛踩了什么脏东西,于是鞋尖又碾了碾,好像要生生把人骨头踩断似的,叫人根本起不来。
“有话就说。”姬瑾冷冷道。
柳时一手握上胸口的脚腕,一边笑嘻嘻的:“咱们等会就出发了,阁主真不打算去故地重游……”
咔。
“咳咳……咳……”
“有清轩跟着,用不着我亲自去。”姬瑾抬起脚,转而踩上柳时的左肩,“再废话,这条手也别想要了。”
“在下认输。”柳时舔舔嘴边咳出的血,干净利落地投降,“只是临死前让在下再说一句……”
“说。”
“关大夫拜托在下找样东西。”
此话一出,姬瑾挑起眉毛。
“喔,瞧在下都忘了,您应该是没见过的。”柳时调笑似的,朝人眨眨眼睛,“是一把剑,关大夫常带在身边,上头缠着银杏叶、挂着条白龙剑穗,名字叫尘劫。”
姬瑾微微弯腰,眯起眼睛:“在你那?”
“不在。”柳时笑得没心没肺,“但在下兴许真能找着,就是得让阁主帮帮忙。”
*
跟着齐清轩赶到枫居,洛凕便见到这样一幅画面。
柳时被踩在脚底,嬉皮笑脸,姬瑾踩着柳时,脸色阴沉。
他还是头回撞见姬瑾这般凶神恶煞,一时也不知该不该说话。但姬瑾抬头见几人都来了,竟立马笑得如平常一般亲和,道:“路程都由枫火莲台打点好了,你们只管一路南下便是。有清轩在,不必担心路上受阻。”
而后姬瑾便把脚一松,仿佛无事发生。留柳时自己在地上,猛抽一口气后捂着胸口好一顿咳嗽。
齐清轩像早就习以为常,无视柳时向姬瑾抱拳领了命。李言清更是已被吓住,站在后面一声都不敢吭。
洛凕看了看地上的柳时,再看了看姬瑾,半晌答出一句:“……多谢。”
——
永萍城外一条广阔运河,直通南方,亦是方便了中原以南诸多水泽,陆路不及水路通达。
告别了声泪俱下的李言清,随波而下,正是顺风。倒也是快,片刻便望不见城墙高楼,只见远近船只和沿岸树影。正值寒冬,船上湿冷,江浪滔滔,洛凕在船板上待不过一会,便避回船舱炉火边去了。
亦或是,他并不多喜欢水,或是湍急或是平静,皆叫他心底难平。
宋云轻紧靠在他身旁,握着他发冷的手。
“我从那时起,就不记得什么了。”洛凕看着铜火盆中噼啪的火星,自顾自说着,“所有人都说,我是岳丛荫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只带着柄剑,喉咙呛满了血,筋脉寸断,却还有口气。”
说罢,洛凕苦笑一声。
“没了法力,病病怏怏,几乎是个废人。”
他却无从得知,他何苦致此要把自己弄得那样狼狈。他甚至无法揣度是受他人所害,因为那道封印切切实实是他自己亲手落下的。好像万般记恨,就是要让自己没于尘埃再抬不起头,又是在偿什么罪?
他过去那百年,究竟见到了什么?
“……并非是你的过错。”宋云轻将洛凕的手握得紧了,低声道。
“所以我要去看清楚。”洛凕将那只手拢在掌心,摩挲着手背上那道金纹,“就这么不了了之,反而是于我不公。”
宋云轻不作声了。
却有一只冰凉的手探了过来,一如往常般轻抚上他的脸颊。他抬眸看去,洛凕瞳中是笑意。
“倘若我不记得,又要如何定夺你这般执着不舍?”
宋云轻瞳中微动,终是偏过头去,唇角印上洛凕的掌心。
“好。”
「倘若他不记得,又要如何这般弃你不顾?」
*
云浪翻转,长帆涌动,漫漫江流如同转瞬。晨出时青雾缭绕,再至黄昏便见漫山赤火,皆是红枫。
一朝浅眠,总算褪去些寒冬带来的倦意。再待在船舱里未免太过枯燥,洛凕回到船板上,见是有人一直倚在船舷上看景的。
洛凕便也知晓,除他之外,亦有人许久未归至此处了。
“再往前,入了湖就能望见十二月岛。”柳时听着身后二人并行的脚步,也并未回头,只自顾自伸出只手,往船前指去,“八月居中,白莲桥便在那里。十二月最南,也最小,许多离岛聚在一处,不过方寸,也没什么人烟。”
像是在朝人介绍,又像是在自己回忆,柳时眼底亮晶晶的,好像能将整座辰泽认个遍。
“也难怪我会跑去最南边开医庐。”洛凕轻笑道。
避了烟火,少有人来,对他而言再自在不过。他自己想也知道,要他在关家好生学医,哪怕算半个残废去不了多远,他也是待不住的。
他向来经不起别人的热切。
“关夫人也总说,您聪慧,却不肯留在白莲桥,嫌人来人往的麻烦。”柳时接得熟络,如同所言只是不久之前,“想给您送些药材钱粮都寻不到人,医庐不是关了门,就是人不知去了哪,总要托岳女侠捎带。”
“关夫人?”宋云轻问。
“白莲桥的老家主。岳丛荫救下我后,就是交给她医治的。”洛凕随手拢拢斗篷,朝江岸望去,“上了年纪,身边子女也早就离家,见我举目无亲,便颇为照顾。”
那是个慈眉的老妇人,医术精湛,上了年纪眼耳亦是灵的。他心有所想,皆逃不过这老人家的眼睛。
他究竟来自何处,心头郁结又因何而起,这些日日夜夜困扰着他。于是才成就了那整日不愿见人的孤僻性子,即便医术学得通透,也不肯出来坐诊看病。也是关夫人告诉他,若难放下,便去吧。
去何处?他不知道,便躲进间又破又小的医庐,好像生怕被人找到。
如今再想,洛凕或许能明白了。也许是他心底不愿被看见这副落魄的模样,才仓皇而逃。
可他想躲着的人,还是找到他了。
宋云轻沉默看着洛凕,眼底深邃,沉沉地映着那稍有落寞的身影。
“白莲桥旧址如今被枫火莲台收了,原样重建,还在做医馆生意。一把手在下见过,是关夫人的大儿子,闻讯回来接了家业。”半晌,柳时朝洛凕偏偏头,“顺道去看看?”
洛凕想了想,随后摇头:“罢了。”
得知至少由枫火莲台接了手,便也算是安下心。至于他,心中仍旧有愧。
雪落了整日,此刻下得大了,风卷得船帆呼啸。天阴下来,江上也褪去波光,满目枫火淡没,黄昏已过,便是将要入夜。
“关大夫早些歇息,莫要冻着了。”柳时扯过半肩斗篷遮去些寒风,挥了挥手,动身往船舱中去,“吹了半天的风,饶是在下也眼晕。”
目送柳时走远,洛凕并未跟上。不觉冷似的,他迎着雪尘半靠上船舷,望向远端。
“枫火连川雾霭云,山间明月升……”
良久,哼唱随雪风飘过江浪,没入徐徐波涛中。
“江船悠悠藻荇毡,湖上白莲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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