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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问月舫(11)

“走吧,天快黑了。”

柳时再从屋中出来时,只笑着说。

而洛凕望着那夜空似的眸子,却胸中一阵发堵。

那双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失落将星辰也黯淡了去,徒留空荡的厌倦,与他当年救回来的孩子如出一辙,了无希望。

——

关夏在一个阴沉的雨天遇到了那个孩子。

不过十岁出头,却奄奄一息趴在草里,全身是伤,两条腿都折了,淤肿得骇人。可这孩子不哭不闹,脸上一片木然,甚至像等着自己烂在外面似的,身上见不到一处生机,死气沉沉。

那时关夏正从外面走过一趟,打算回程了。药篓子里空空如也,他便干脆将那个孩子背回了医庐。

这是个盲眼的孩子,饶眼中深邃的紫宛如一片星海,却也不能帮他看清分毫。与年纪绝不相仿的死寂深深刻在身上,和四处狰狞的疤痕一并叫人看得触目惊心。可他仿佛早已习惯,每一处细微的动作都是颓然的,散发出一股残花落叶的腐气。

可这孩子却说,是他自己活该。

他说他从小帮着人贩子在外面装乞丐骗钱,去到处当扒手,还给人下过毒害过命。好不容易一户好人家把他买了下来,亲孩子似的对他,他却不知好歹,爬上那家主人的床,只为多讨点好处。

那家夫人发现了,就叫人把他打断腿,抛在外面等死。他又说,你为什么要救我呢,让我烂在那,说不定还能让野猫野狗填饱肚子……

关夏只静静听完那孩子的抱怨,而后用手碰了碰那纤细脖颈上,一圈像是被镣铐磨出的深刻伤痕。

“疼吗?”他问。

“……疼。”

“那还嘴硬?”

*

白莲桥是世代为医的,老老少少皆是为人温厚的大夫,待关夏皆如亲人,见面都是一声亲切的夏儿。只是关夏实在应付不来这般热切,便单独出来,自己弄了间医庐过清净日子。

他一想,也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正好小柳儿在他这不见得能恢复好,一个小瞎子也碍手碍脚的,不如早点送走,免得以后多添麻烦。

小柳儿是他随口叫的。因为他觉得残花败柳用在这孩子身上格外合适,横竖这孩子也没有名字。

那关家的老夫人自然是欢喜的,她自己的大儿子离了家,小女儿不幸早夭,本就将关夏当作亲孩子。这会再有一个白净的孩子,她几乎乐得合不拢嘴,爱不释手地要将小柳儿揉在怀里。

“好呀,好呀。”她生满褶皱的手轻轻地抚着那个孩子的发顶,眉眼笑得弯弯的,连眼角的褶子都藏着欣喜。她温声细语地、生怕惊着人似的对小柳儿说,小柳儿、小柳儿,以后这里就是你家啦。

“他眼睛看不见,还断过腿,得麻烦你们多照顾。”关夏叮嘱道,“让他学医应是够呛,当个煎药童子差不多。”

“那可不行,烫着了怎么办。”关夫人不依,又牵过小柳儿的手,宝贝似的捂在手心里,“等小柳儿的眼睛好起来,小柳儿想当什么就当什么。想学医了奶奶就教你,想读书了奶奶便送你去,要是想当大侠,奶奶也认识真的大侠!”

“小柳儿肯定听过,叫岳丛荫,岳大侠!”

*

关夏又何曾想得到,那便是他最后一眼见到这二人。

——

“兴许我的确与他无缘,寻了十几年也寻不着去处,坟冢也见不上一面。”柳时自嘲般笑了笑,垮下了肩,“若是当年我没有松手,或许……”

“小柳儿。”

洛凕突然打断道。

“你脖子上的疤好了吗?”

柳时闻言微微一怔,抬手勾勾颈间那条黑布项圈,状似无谓地嗤出口气:“好不了了吧。”

——

烈火吞噬了目所能及的一切。

门窗、雪白的墙被燎烤得漆黑,连湖岸白莲也未能幸免。屋中陈列尽数翻倒,惨叫混杂着咒骂不绝于耳。刀光下再无声息,衣裳皮肉被抛进火里烧得焦烂。烟雾熏得周围一片狼藉,焦糊味掺着血腥气直钻入鼻腔,叫人难以呼吸。

“那个叫关夏的呢!赶紧找!不说的全宰了!”

有人带头在院中横行,手中火光点燃了残余的建筑。被逼出来的人全被制在地上,有的已经倒在血泊中,没了气息。

“不知道?那么大把剑,你们全瞎了不成?!”

又是一声惨叫,血溅上灰白院墙,却是引起一众嘲弄。

“他奶奶的,瞧不出来关家这么有种啊,接着烧!”

“门主英明!”

“一帮臭大夫逞什么能耐!得治治脑子!”

那些人狞笑着朝屋宅放火,满不在乎地手起刀落,留下满地尸骸狼藉,用脚踩得稀碎。

“小柳儿……我们藏在这,千万别出去……”

年迈的老妇人紧紧将瘦小的孩子护在怀中,缩在一处假山岩后。双目颤抖着从岩缝中望去,满目惨状叫她不住发抖,却又不敢惊叫出声。

“等到岳家来,等岳家来就好了……”

“关夫人,我看不见,那些人是谁?”那孩子攥着妇人的衣角,无神的双目中却出奇的冷静,就连语气也平缓着,似早就对这般嘈杂习以为常,没有再多感触。

是吧。他只想,他怎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呢。

这不就到头了。

“别出声……别出声……”

“嘿,这还有一老一小。”

一个人影从假山前绕了过来。

*

“哎,这小的留下。”

那人走过来一把掐上他的脖子,拎起来打量,猥亵的笑挤了满脸,砸吧两下嘴。

他的眼前仍旧是昏暗模糊的,只能徒劳地抓着那扼在自己咽喉上的手,试图得以喘息。他并未有多恐惧,脑中还是清醒的,然而窒息感逐渐遍布四肢百骸,叫他再也动弹不得。

“哎哟长得跟个姑娘似的,带回去,上头肯定喜欢。”

一把长刀被那人随手从脚边尸体上拔起,火光从刀身直晃过来,叫他连眼睛也快要睁不开。手起刀落,他感觉不到右肩的疼痛,可也再没了力气,脑中一阵轰鸣,眼前发暗。

直到那寒光再度举起,却是这时,他恍惚间好像看见什么。

是一道火红的影子乘着月光,越过簇拥着白莲的湖中长桥,落进人群中。

“他妈的!是如枫!”“快把他拿下!”

那火比之将屋宅烧尽的大火更烈,却不甚灼眼。一叶红枫翩然穿过陡然吵闹的人群,而后一切顷刻寂静下来,仅剩如雷的心跳,震得他耳朵生疼。

*

“你开窍想收徒弟了?”

“等他伤好就送出去。”

“你能把他送哪去?关家没了,关大夫也……”

“总有办法。”

“瞎了眼,断了手,这可难办了……”

那两道模糊轮廓皆是火红的,一男一女两个声音闲聊似的攀谈着。而后其中一个影子晃了晃,再拔高些,似是起了身。

“醒了,你自己看着办吧,我们还得去善后。”女声说。

“……”

待一人出去后,另一人也站了起来,却是走向这边,在床前俯下身。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贴了过来,按了按他的眼周,随后那个温和的男声从他头顶响起,将他唤回神。

“感觉如何?”那人问他。

“关夫人她们……”他仿佛还停留在那天,好像咒骂与尖叫仍然堵在他耳中,叫他听不明晰这人的声音,只能愣愣地发问。

那人闻言沉默了。那只手转而轻柔地拉过他,避开他的右肩,将他揽进怀中,轻抚着发颤的后背。

“我来晚了。”那人叹息道。

*

晃眼三个月过去,他右肩的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只剩光秃秃的肩膀,勉强挂起空荡的衣袖。

可他的眼睛还是那样朦胧昏沉的,好似永远都是阴天。除了时常在他眼前的那抹红以外,他什么也分辨不出来。自那之后他也没再见过别人,这个地方仿佛与世隔绝了,只有他,和那个一身火红的影子。

那人不太爱说话,可但凡开口都是温和的,轻轻地响在他耳边。

时而一时兴起似的教他些身法,时而安抚着他突如其来的不安和幻痛。甚至会在入夜时,微风似的替他拂去纠缠不放的梦魇。

那个人从不问他过去如何,也不问他将来如何,好像是刻意拉开了一面隔断一样。他在这边望着隔断后透过来的影子,听着另一侧传来的声音,却触不到那人的面容,不知晓有关那人的一星半点。

他想见这个人。小柳儿想,他想看清这个人。

他再也不剩下别人了。关夏、关夫人……他会不会再被抛下呢,再次变成独自一人,就像当年被扔在郊野一样,自生自灭,最后烂在泥里。

“我能留在这吗?”他朝那个人问。

可是正握着他的左手、捻着根树枝教他使剑的那人却停下了动作。那只手接着松开了,树枝掉在地上,近在耳边的呼吸也远去了,火一般的衣摆从他余光里飘走。

“你该走了。”那个声音叹息着说。

*

四盏红灯笼照着平静的水面,将那段衣角映得更加灼眼。

他踏上宽舟,又回过身,要将那道影子印在眼里似的抬头望去。然而那面容却还是模糊的,无论如何也辨不出来再多了。他到最后都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他有没有真的和人对视过,这人的眼中会不会哪怕有一刻映出过他……

“我要去哪?”小柳儿伸手扯上那片晃眼的衣摆。

“能去哪就去哪。”那人答道,“济世救人也好,烧杀抢掠也罢。堂堂正正还是歪门邪道,对得起你自己,哪种不是活法。”

衣角被攥得皱成一团,可小柳儿迟迟没有松手。

他并非是想问这个。他什么不堪的日子都过了,在泥潭里爬了一圈又被捞上来,清流也将他冲不干净。他只是不想再回去了,那些泥泞会呛进他的喉咙,叫他喘不过气,再堵上他的双耳,让他再也听不见外面的鸟鸣。

再也听不清这道温润的声音。

“我还会再见到您吗?”他听见自己问。

周围便仿佛在这句话之后沉寂下来,山林都不再窸窣,雾气凝固在四周。只有水面一如明镜,映出桥上静立的红枫,和船头摇摇欲坠的的残柳。

“……如枫。”那人轻声说。

“你若还有机会回来,就去问问这个名字。”

小柳儿松开了那道衣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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