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打算出去?”见人起身,柳时意外道。
洛凕并未朝门的方向去,反倒是轻轻一跃,翻过栏杆到了铺着黑瓦的檐上,半只脚踏出边缘。再低头往下打量过去,他随口答道:“你还怕我跑了不成。”
“好吧。”柳时笑着耸耸肩,“壬天师慢——”
走字却还没说出口,暗红剑光就贴着柳时的脸擦了过去,留下一条血痕。洛凕稍微回过头来,面具遮住的眼睛应是在盯着柳时,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故意的?”
“不得不说,我开始想念洛道长了。”柳时只笑着一手撑起下巴,空出的手随意抹去脸上的血,再做了个请的动作,“您慢走。”
洛凕收回视线,往前一步跃下楼阁。
*
外面的人见大门一开,里头走出那个谷主带回来的白衣人,纷纷推搡着往外退了开,围成一圈。一双双眼睛都仿佛观察猎物的饿犬,冒着凶光。
而那人不过朝门外踏出一步,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好几人手里冒出各式古怪兵器,相继怪叫着扑去。只是尚未进到五步之内,一道红光闪过,这几人皆僵在原地,弹指间,身体接连拦腰断开,鲜血四溅。
残存的红雾环绕在周围,如同浓烟,将人群压得一时死寂。
这时有人惊呼一声,指着白衣人身后那柄缠绕着红烟的剑,叫道:“我认得!我认得那剑!是昏镜!”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昏镜?但殜阳不是早死了?”
“嗐,几十年没去中原了吧。听说明境前段日子出事,殜阳早跑啦!”
“不是说殜阳是个毁了容缠了一身布条的怪胎么?这人白白净净的,哪像了?”
“你看他裹得严严实实的,哪看得出来,要真好奇,有本事去扒了看看。”
“怎么来坠龙谷了,咱这地方还不嫌挤吗……”
“哎,你小子不是玩鬼道的?去拜个师,回头分兄弟两块肉……”
洛凕只觉耳边聒噪。而再往前走时,便没人再上前拦路,皆敬畏似的让开了道。
殜阳的名头在这还挺好使。他心想。
*
远离了那吵闹的人群,洛凕收回昏镜,走上悬空搭建的街道。
放眼望去,路旁有许多像模像样的商铺,多半嵌在街道依靠的崖壁中。大门和牌匾露在外头,里头柜台行当一应俱全,若是匆匆一瞥,便和其他地方的夜晚街市别无二致。
只要忽略许是肉铺的店面挂着人腿似的东西,或是匠行里可窥见一角的血池,还有围在店前挑挑拣拣的各式假面,和时不时一个蹲在角落抠挖着脸呓语的人……
“你当年劈出这山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地方后来会变成这样?”
走到连接两侧崖壁的长桥中央,洛凕驻足在一侧,背倚着石栏朝谷中望去。往来行人皆似没有听见这唐突的自言自语,头都未曾偏一下,习以为常般接着干自己的事。
“与我何干。”
此时另一个同他面容相近的白衣人出现在洛凕身旁,颇为惬意地翘腿坐在石栏上,抱着臂同样打量周围。
“你倒好。”洛凕只瞥过这人一眼,笑了声,“两手一撒往乌篁里一睡,一句无名唬了我这么久。一路声都不吭,就为了看我怎么把自己耍得像个无头苍蝇。”
无名只淡淡道:“你未曾问过。”
“我问了你就会说?”洛凕挑眉。
无名不说话。
“也得亏是敖游海不在了,我便拿你没辙。”洛凕见这态度只得叹了一声,“你这人就是睡了三千年也还那么烦人,白瞎别人尊你一句祖师。”
好像根本没在听似的,无名悠悠把视线转向桥头去,仿佛真在看人群来往。见这人不回话,洛凕也懒得再自讨郁闷,抬头望回山谷,忧心喃喃道:“也不知澜儿那边如何了,这会恐怕急坏了……”
却还不及他往下说,自桥头唐突传来阵兴奋的呼喊声。
“师祖!师祖!”
这动静着实叫洛凕疑惑了一下。
他循声望去,只见是一打扮朴素、披着红袍的清瘦少年,脸上戴着一整张惨白的笑傩面,挥着手朝气蓬勃地朝他喊着。洛凕左看右看,无名那人早跑了,那少年朝的方向除了他也没有别人,那句莫名其妙的师祖居然是冲他喊的。
少年见洛凕注意到他,一路小跑着到了洛凕跟前,恭恭敬敬拘了一礼,欢喜道:“我听大伙说殜阳师祖来了!还以为他们在拿我寻开心,没想到居然是真的!太好了!”
“你是?”洛凕歪了歪头。
他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建门立派过,还多出来这么个便宜徒孙。
“啊!晚辈姓封,单字一个念!”少年猛觉自己举措失礼,又重重做了一揖,“是您门下第十八代弟子!您可能不知道,在您被镇在山下之后,二师祖追随您的后尘,才立起了我们这一派,供您做师祖……”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洛凕听得头疼,隔着瓷面扶住了额头。
什么叫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一传居然还传出个邪派来。洛凕一想他后来就该仔细除除根,但他哪想得到还有这回事。
“哎!您瞧我这笨脑袋!”封念突然一叩傩面脑门,懊恼道,“让师祖站了这么久,实在是太失敬了!师祖您若不嫌弃,不妨赏脸去寒舍坐一坐?晚辈已经给您沏了上好的人胆茶,现在还热着呢……”
姑且不说这人胆茶是什么东西,洛凕低头思忖片刻,随后也拿定了主意,便对封念笑了笑:“那就劳烦你带路了。”
*
不知是不是见了殜阳本人才如此亢奋。
上到做过什么杀过几百个人,下到怎么大彻大悟开始修的鬼道,封念一路上是滔滔不绝,把从二师祖开始的十八代每一代人都事无巨细邀功似的讲了个遍。
然而这在洛凕听来,简直就是在列举罪证,他好几回险些没忍住想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暗自平复下心情握了握拳,他勉为其难地询问道:“这一代就你一人?”
“他们瞧不起鬼道,没人愿意来。师父也早就仙逝了,现在只剩下我。”封念有些气愤,说着拳头都攥紧了,但一转又欣喜起来,“但是如今您来了,我们就能翻身了!别说是那些修妖道魔道的,就是那个谷主,也不是您的对手!”
洛凕:“……”
这说得义愤填膺,好像是什么受世道所欺的苦心正道。
无言半晌,洛凕生硬地转移起话题:“……你还没说你做过什么。”
但封念十分受用。一想能在祖师爷面前邀功,他立马来了劲,身板都挺直许多,拍着胸口道:“永萍城,尹家酒庄那死了近千人的案子!那人用的萃灵鼎,就是我照着您的萃灵术做的!”
“是你做的?”洛凕有些诧异。
他现在是想明白了。柳时这人,怕是从那时起就跟蔽日教做好了交易,往后那些竟都演得毫无嫌疑和破绽,到头来连他都被摆了一道。洛凕心底直叹气,他还是太容易对普通人放松警惕。
而眼前这个鬼修,一介凡人能凭着传闻仿出他一个上仙研究的法术,那这人倒确实是个奇才,只可惜用错了地方。
封念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说:“是,可惜时间不够,就做了一个。”
“一个啊……”洛凕若有所思道。
好在只有一个,倒省的他再去管别的了。
洛凕正考虑着要不要干脆先灭个口,封念先停住了步子,往前一指几步外一道嵌在崖隙间的大门,欢快地说:“师祖您看,这就是我们二师祖传下的洞府!里头专门给您留了一间居室,一千年下来都仔细打理着!”
洛凕顿了顿,悄悄收回袖子下聚起的红烟。
而才一进门,就是座三人多高、快顶到天顶的雕像。
那雕像雕得着实有些……清奇,以至于洛凕迟疑了一会,该不会这个殜阳说的根本不是他。要不是那赤面獠牙凶神恶煞的人手里的昏镜姑且还算看得过去,他差点就要把‘这是你们二师祖吗’这句话问出口来。
但还不等洛凕问,封念就对着雕像一通殷切介绍。什么师尊教诲每天都要在肉池沐浴更衣,在雕像前跪下焚骨香磕头礼拜以示尊敬,什么每日都要用新鲜人血供在前面,以求保佑……
洛凕根本没在听。心里想的是要是现在把昏镜放出来,不知这雕像会碎成几块。要是把阳霜放出来,这洞府会不会塌了。
“师祖?师祖!”
封念把人领到一方血池前,见洛凕还在恍神,便加大了嗓门叫道。
言罢,他快步到那池边石桌前,用袖子仔细掸去上头落的灰尘。再弯腰把坐垫拎起来抖了抖,摆正在地上拍平了,他对洛凕恭敬道:“您请上座!”
那垫子和地上微妙的暗红色痕迹,叫洛凕忍不住抿了下嘴。
犹豫片刻,洛凕抬手轻轻一挥,待石桌周围的血迹随清风化为烟尘散去,才迟疑地拎着衣摆坐下。
封念见状一愣,随即点头哈腰道:“哎,哎,是晚辈考虑不周……”
而后他朝洞府深处的方向拍了拍手,不一会便有一列穿着暴露的白衣人从洞内徐徐出现。有男有女,皆是姣好的姿色与面容,稀少的布料遮不住大腿和胸口,皮肤苍白得不似活人,脸上都噙着一抹稍显生硬的笑。
“您看!这都是从中原抓来的!”封念十分自豪地介绍起来,“晚辈专挑了赏心悦目的下手,趁着头一天做成鬼奴,新鲜着呢,一点烂肉都没有!”
为首那名男子将手中茶盘置于石桌上,动作僵硬地行了一礼,便和其他人一起退至一旁。待封念在对侧坐下,紧接有另一名女子上前,泛白的纤长手指端起青玉茶壶,微微一倾。
壶嘴中流出墨绿发黄的液体,随后两个茶杯被斟满,分别摆至二人面前。
封念双手端起茶杯,朝洛凕示意。
洛凕看了这杯中还冒着热气的东西半晌,才将杯子端了起来。
在封念期待的注视下,他反手将杯中液体洒进血池中,再若无其事把杯子放回去,笑道:“我喝不惯苦味。”
封念还保持着敬茶的动作,面具下看不出神情。许久才反应过来似的,他放下杯子歉意道:“好,好,依您的口味,晚辈这就让他们换……”
“不必了。”洛凕挥了挥手。
他随意撑起下巴,偏头朝血池中望去,视线落在一颗浮上来的头骨上。只见十步宽的池子,依着洞壁的那头被白骨烂肉堆满大半。洞顶垂下几条链子,有的已经锈断,有的末端还倒吊着已然没了生息的人。
扫视过这一片景象,洛凕似无感想,只又问:“你在这待多久了?”
“有段日子了。”封念连忙答道,“五十年前从明境过来的。”
“那你应该很熟悉这里。”洛凕笑了笑,“正好我初来乍到,有些事要找人问问。”
封念像是得着了献殷勤的机会,撑着身子往前坐了坐:“什么事?师祖尽管问!”
洛凕笑意更深。
“那位谷主什么来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