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听说了,前几天那场大火!”
“何止听说呀,靖平侯府是吧,我可是亲眼见着烧起来的……”
“哎呀快别说了!听说是谋反呢……”
尽管说话的人很小心,但是这些还是一字不差地全进了段云津的耳朵。
那天他手中的月独照全然没有所谓的“天下第一剑”模样,它只是一个没有任何作用的大铁棍,它变得好重好重,段云津使尽浑身解数也没有办法像曾经自己练习的那样将它举起来。
“月独照?”
“六年时间原来长成了胆小鬼。”
黑衣人说话时带着难以抑制的笑意,这些笑意是一根又一根的刺,把他扎得体无完肤,而后火焰便能慢慢入侵他的躯体。
黑衣人:“真可怜啊,兄弟情深,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要做的,赶紧点儿啊。”
段云津立即上去抓住了弟弟的手。
就像之前弟弟紧紧抓住他的手一样。
——而后。
他获得了一只新鲜的断手。
黑衣人直接将弟弟的那只手砍了下来。
他还是那样地笑:“世子殿下还想要哪里?哪里都可以。”
——
靖平侯府遭此大难,唯一的存活者段云津再一次被接到了宫中。就像麟永四年,那一年他带着严嬷嬷离开家,来到一片四角的天空下。
段云津躺在床上,模模糊糊地想,自己好像根本没在家住几年。
专门被派来照顾他的小丫头很年轻,做事情有点毛手毛脚。但是段云津不苛责,确切地说,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心绪放在这些事情上。
但是耐不住,这位小丫头干活确实不太利索。
在她第三次手里拿着剪刀找剪刀后,段云津终于忍不住了。
他身体还很虚弱,说话带着浓重的气音。
“我说妹妹,咱脑子能灵光点儿吗?”
小丫头脸蹭得一红,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算了。段云津想。
都算了。
“没事了,反正以后就我俩,凑合过吧。”段云津说。
当然,凑合是不可能凑合的。
段云津恢复正常生活的第三天,詹时璀就到访此处。
再见挚友,段云津很想提着笑容去好好招待一下,但是不知为何,之前在所有人面前的“人模狗样”,到了詹时璀这里就不管用了,段云津拼尽全力,也只是嘴角抽了一下。
他敏锐地觉察到了詹时璀那一下微不可察的皱眉。
我也让他失望了吗?
段云津想。
詹时璀一进门就看见个小丫头站在一边,什么事情也不敢做,就搁那发愣,一旁的段云津正在努力地给垂下来的布帘打结。他应该是想挽成花,但奈何始终不能成型。
詹时璀的火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这都是谁安排的人,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段云津从小金贵到大,哪里亲自动手做过这些。
有些人未免也太猖狂了。
詹时璀就顶着这样一个要人命的死人脸走进去。他直接掠过一旁的下人,伸手去抓那块布。
然后他就看见,段云津迅速撒手——速度快到仿佛自己身上极度肮脏——不对,就算是肮脏无比的人,天性善良的小侯爷也会热情地奉上自己的心意。
詹时璀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
这是在干什么呢?自己在对方心里已经居于这种位置了?
詹时璀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说出这么刺耳的话:“怎么,侯爷就这么不想看到我?”
他就是要特意称呼段云津为侯爷,刻意地去提醒他靖平侯府已经毁得干干净净就剩下他一个了,那些让他牵肠挂肚的东西已经消失殆尽。
詹时璀看见段云津睁大了双眼,不知是否因他的话想到了什么,眼中写满了惊恐。
不够、不够、还不够。
他要让段云津彻底明白,现在他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处境,好像只有这样,自己才能够在他的心里剜出一席之地。
詹时璀声音轻而黏腻:“你不是说‘区区侯府,不足挂齿’吗?”
他最后看着段云津,看他终于流下泪。
段云津:“我看见你了。”
詹时璀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
段云津并没有像弟弟一样被抓住,他抱着那一只断手拼命地往外跑,他想得很简单,现在侯府是一个封闭的炼狱,只要跑出去,只要跑出去——
他每一步都跑得痛苦不堪,但好在真如他想的那般,只要能出去就一定会有好的结果。
比如现在这个时间,詹时璀按照约定来侯府了。
对,还要去抓鬼金羊呢。
詹时璀站在靖平侯府正门前,他抬头看着那块巨大的牌匾。
而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就像此时此刻,听见段云津话语的他一样。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段云津又做梦了。
漆黑的夜晚,深红的血海,冷冽的刀光,腥臭的空气。
他再一次听见凄厉的哭嚎,看见弟弟拼了命地向他跑过来,然后在他的面前被砍成两段。
温热的血液直接溅进了他的口鼻,令人作呕的苦味直冲他的天灵盖。
他被惊醒,然后开始死去活来地吐,吐到体内空无一物,只能发出凄厉的干吼。
为什么只活下他一个呢。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干脆也将他杀死算了?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好命,不是幸存者,不是大难不死;自己是被凶手故意放走的,凶手故意留下他的眼睛,留下他的命,让他亲眼看着所有他爱的人被切碎成一块一块,让他在未来的年岁里永远记得这一晚。
段云津放空了许久许久,久到伺候他的丫鬟着急忙慌的找来了太医,说小侯爷发了癔症。
来的不只有太医,还有许久未见的詹时璀。
詹时璀永远沉着冷静。
段云津的眼神终于有了焦点。
他轻声说:“詹时璀,我没有家了。”
詹时璀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说:“家还可以——”
“我爱的所有人都死了。”
詹时璀的表情变得相当难看。
但是段云津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他甚至轻轻笑了一下,说自己有一个请求,希望太子殿下成全。
詹时璀顶着一张难看的要杀人的脸,说有什么就去做吧。
当天下午,段云津一把火烧掉了靖平侯府。
黑烟在丰京的上空盘旋,久久未散。
——
詹时璀再听说段云津的消息,已经是很久之后。
他刚刚成为太子,年幼的储君已经成为不知多少人的眼中钉,那些人明面上有多其乐融融,暗地里就有多阴险狡诈;詹时璀应付这些已经有些分身乏术,等他在某一次打盹时突然想起段云津,他再也没收到过对方的消息。
詹时璀马不停蹄赶去对方在宫中的居处。
那里的树木郁郁葱葱,有着最旺盛的生命力。
只是他并没有见到段云津。
院中的小丫头正在打扫卫生,感觉有什么东西停在了自己面前,一抬头就看见顶着一张死了老婆脸的太子殿下。
小丫头当场跪下:“太……太子殿下!”
詹时璀面无表情:“住在这里的人呢?”
小丫头微微一愣,回答:“小侯爷已经不住这里了。”
詹时璀耐着性子:“他人呢?”
小丫头瑟缩了一下,颤抖着摇头。
詹时璀突然笑了一下。
笑得在场所有人胆战心惊。
“你不用在这个院子里做活了。”
小丫头以为自己要被赶出宫去,慌忙要跪下求饶,结果听见太子说要她去侍奉九公主。
她这才放宽心。
“对了,有一件事需要你帮下忙。”
小丫头忙不迭点头。
詹时璀:“可以帮我找一个火折子吗。”
当天下午,詹时璀一把火,将这临时的住处烧了个干干净净。
后来的后来,段云津的消息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了。詹时璀自己的探子已经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却依然无法探出任何消息。
但段云津并不是消失了。
由于靖平侯府的戴罪之身,詹时璀想要找人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去,他只能让探子通过一些特征来找人。探子们非常努力,只是如果要找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这又该如何去找呢?
四周一片漆黑,身下一片冰凉,段云津不知道自己这是躺在哪里,但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结束这一切了。
他还有最后的一点时间,来回忆短暂的过去。
自己这就是要死了吗?
段云津迷迷糊糊地想。
按照常理来说,自己段家现在死的死死的死死的死,从老的到小的一个都没活,自己也应该下去凑个整,反正他也没活几年,对这个大景还没太多留恋——留恋、留恋、留恋!
六岁前他都在侯府里当老佛爷,无忧无虑好似全大景都会围绕着自己转,全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听说自己四岁时还能和皇帝叫板呢;
麟永四年他入宫了,其实他知道段长安和赵青都不希望他去,只是事已至此,又何必为了这些事情而忧虑呢;
九岁那年第一次见到地脉产物,那些晦涩难懂的书籍里的东西终于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还有不知何处来的冰洞,原来话本上讲的全是真的,这里有江湖,有各种各样的能人异士;
后来他跟着一把剑改变了人生的路线,按时按点规规矩矩读书的闲适生活已经变成了晚上触摸不到的梦;
今年他十二岁,靖平侯府涉嫌“谋反”,留下他一个人;
黑衣人说得对,他花六年时间在所有人的养育下成长为一个举世无双的胆小鬼。
“所以,你做好决定了?”
段云津看着眼前的人,很熟悉的模样但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是谁。
“嗯,我做好决定了。”
留恋!留恋!留恋!
段云津:当你再一次站在这扇门前,究竟在想这场火烧得真漂亮,还是在想九岁那年被说“我讨厌你”。
詹时璀:那你在做决定的时候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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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应难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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