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晃悠悠的车厢后面，静静坐着一位身形消瘦，低垂着的头的男人
男人听到了这声尖叫，抬了抬眼皮，苍灰的头皮上不见一根发丝，偶有晃晃悠悠的车灯打过来，能隐隐约约看见几道淡淡的疤痕，那双浑浊苍白的眼珠子在眼眶里咕噜噜转了一圈，明明看上去年纪不过四五十岁的样子，但在这双眼睛的衬托下，倒显得是上了七八十岁数的老人
林晞吓了一大跳，颤巍巍地躲在沈烬身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袖
沈烬无奈，正了正神色道：“礼貌一些，不许在公共场合大呼小叫”随后低声道，“来者即是客，这是你的第一位客户，你的工作就是帮助客户了却心愿甘愿入轮回”
林晞缓了缓神，亡灵公交车她都敢上了，难道还怕小小的一个鬼不成？！
这样想着，林晞从沈烬身后悄悄探出了一个头，看见对方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便壮大了胆，从沈烬身后挪了出来，面色诚恳地弯了个腰
“非常抱歉这位……先生？我第一次来……业务不太熟练……您见谅您见谅……”林晞小鸡啄米似的频频弯腰点头，为自己刚才的举动道歉
这位“客户”有点高冷，并没有理她
林晞无助的眼神投向了沈烬身上，她第一次来啊，谁来教教她啊
沈烬随手又拿出了那本厚重的古老笔记本，伸手翻开书页魔法似的抹了一下，淡淡的光芒霎时绽放，一道道文字随之浮现在褐色的书页上
这是……真正的阎王点名册？
林晞迟疑地看着这一幕，她这是第二次见沈烬拿出这本厚笔记本了，心里还是耐不住好奇，悄悄递过去一道视线，偷偷瞄着上面写了些什么
【李xx（有点远没看清写的什么）——年四十五，男，寿四十五……】
“啪”一声，厚重的书页被人猛得合上，林晞正看得起劲呢被这突然一打断，不满的眼神立马向上看去，触碰到那双冰冷的眸子，林晞猛得一颤低下头
不好，她对面前这个男人有股从骨子里出来的畏惧
“鬼差大人，您说让我去帮助他们了解心结但我得知道发生了什么才行是吧……您瞧瞧……”林晞偷瞄着沈烬的神色，见他仍是一副生人勿近模样，顿时泄了气
刚准备唉声叹气的坐在地上抱怨世道不公，一道淡淡的亮光便映入她的眼帘
收起了那本厚重的古老笔记本，沈烬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个掌心大小散发莹莹光泽的水晶球，递到了神情失落的女孩面前
那双难过的微微下垂的桃花眼顿时亮了起来，眨巴着大大的眼睛期待的看了沈烬两眼，见他没有别的动作，林晞迫不及待地伸手接了过来
掌心大小的水晶球触体温凉，通体雪白，并不透明，散发着温和不刺眼的白光
女孩明媚的眼眸里倒映着圆圆的光点，长长的睫毛因为兴奋而扑闪着
一闪一闪，亮晶晶
林晞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这一大颗光球，扬起大大的微笑仰头问道：“这是给我的？”
男人嘴角不易察觉的浅笑转瞬即逝，没被任何人察觉，又恢复到那副冰冷的神貌，淡淡应道：“这是魂灵晶，我在上面注入了你的一丝灵魂气息，现在它独属于你，拿着它你可以和任何亡灵对话，且它们不会对你产生敌意”
好东西啊！林晞两眼放光，畅想着拿着它做个两届通讯器，沟通两届之人大赚特赚！想想就令人兴奋
“这个只能在冥界使用，在凡界它只是个普通的水晶球”沈烬看她一脸马上要暴富的痴汉神情，补充道
“哦……”一盆冷水顿时浇灭了林晞心里窜起来的小火苗，又一个经商之道——pass
“愣着干嘛，去干活”沈烬朝着车厢后面的男人抬了抬下巴，示意林晞前去，“要不然时间可来不及了，完不成你今晚加抄一本转世名单”
林晞一脸懵地走到了中年男人身旁，看看低垂着头的男人，又看了看手中散发淡淡光泽的魂灵晶，有些不知所措
“我是修车的……”干哑沉闷的声音突然响起，林晞惊了一惊，看见低垂着头的男人慢慢抬起他那干瘪灰扑扑的头部，浑浊的眼球上黑色早已褪去，只留下一片死寂的灰色平视前方
“我是修车的……”干枯的嘴唇上下碰撞着，喃喃着，似乎只能发出这几个字的音节
林晞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也得说些什么，她不忍这么一个灵魂干枯枯的散去
“那您的技术肯定很好”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小声地应了一句
浑浊的眼球似乎有了反应，像是才发现旁边站了个人一样，丧失神智的脑子总是慢个几拍，他想不起来，索性不去想
“好……还好……”像是呛了几口煤炭的嗓子挤出了几个音节，吭吭哧哧的，不断寻找合适的语调
林晞耐心地等着，头顶上的小车灯晃悠悠的，随着中年男人的声起声落摆动着
“咳咳……村子里的人都说我靠谱……”干哑的嗓子终于找回了他的声音，那双浑浊的眼珠子缓慢转动着，像是回忆，也像是思索
——
“哎——老李，我这电动车又爆胎了，你上次不才给我换了，这才几天啊”远远推着电动车的男人抱怨道
“你这话说的，你上班那条道几个碎石子还能轧了你的胎？运气问题了你看看，行了花钱消灾了，把车放这儿明个儿你来取就成”老李摆摆手，男人无奈，只能放下电动车
老李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车子，没什么大问题，又道，“你这刹车还有点问题啊，我顺手给你修修”
“哎哟那真是麻烦你了老李，这价格……”
“害兄弟之间谈什么钱不钱的，给我六十内胎钱就成”
“谢了老李，改天咱兄弟俩喝酒去啊”
“行，行，都成，都成”
男人手揣着兜走远了，一旁便利店的大婶磕着瓜子闲聊道：“哎老李你整天干这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干什么，人家又不给你钱”
“害都是兄弟，都是兄弟”
大婶朝地上呸呸吐了两下瓜子皮，又从身后木桌上的袋里掏出一把继续唠着
“这两天不是放假了，咋不见你儿给你帮帮忙呢老李”
说起儿子，老李布满灰尘的才扬起光，那口剩不多的白牙也漏了出来，“这小子在外边干活咧，说是在西北路那边找了个活，给人干快递，下力，一天还能挣个百十来块咧”
“哟这可不孬，儿子知道疼他老子了，等他明年毕业出来挣得肯定比你强，你就等着享福吧”
老李嘴笨，听别人夸他儿子，只会不好意思地摸摸光滑的头顶，嘿嘿笑着
“比我强，比我强”
——
浑浊的眼里突然带了一丝光亮，嘴里不停重复着“比我强”三个字
林晞随地坐了下来，侧耳认真倾听着，“然后呢”
——
“老李！老李！不好了——你儿子，你儿子……”
修着车的老李听到这一声，浑身血液瞬间凝固，手里的钳子不受控制的砸在脚上，他也感受不到疼痛了，两条腿飞快的跑，飞快的跑，哆哆嗦嗦磕磕绊绊的，跪在了一滩血红面前
……
“哎你听说了吗，咱村头叫车轧死了个人！”四五个人在村头聚在一起聊着家常
“我知道我知道”便利店大婶挤了进来，手里还是那把瓜子，一边说话，一边把瓜子磕地咔咔响，“轧死的是老李儿子！脑浆都出来了，救护车来了看了一眼就着走了！”
“老李？”
“那个修车的！”
“哦哦，没逮住吗那车”
“准是辆外地车，不熟悉路况，撞了人就跑了！”
——
魂灵晶似乎同这个可怜的亡灵共频，随着他的回忆，一帧帧画面在她眼前闪过
林晞突然说不出话来了，嗓子里像是被人塞了东西，梗塞而又酸涩
“我去找人……他们说找不到人……没人愿意搭理我……”那双眸子里仅剩的光又灭了下去，“我就……我就这一个儿子……”干涩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挤出最后几句话
“我这一辈子都在跟车打交道……就是为了……为了我儿子能出人头地，别跟我一样，只能跟车打交道……”
几滴泪忽而落下，落在散发光芒的光球上
“……你儿子，正在前面等你呢”林晞努力扯出一个笑容，“他很好，你也很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老李似乎失了力，抬起的头深深垂了下去，瘦削的身躯渐渐变得暗淡，变得透明
“我是修车的”
“我是……修车的……”
最后一声落下，晃晃悠悠的公交车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余下女孩小声的啜泣声
沈烬沉默地挨着她坐了下来，静静陪伴着她
“你做得很好”
“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女孩将脸埋在双臂间，声音带着哭腔，肩膀微微颤抖着
沈烬叹了口气，将手轻轻放在女孩肩上，轻声安慰着：“他在世上没了执念，已经入了轮回了，他会开启新的生命，新的人生”
“沈烬，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会这么难受”
“阿念，这就是你的职责”沈烬轻拍着女孩，车厢一晃一晃的，女孩的肩膀也一晃一晃的，“你以后会见到更多形形色色的亡灵，它们或是蒙了冤屈，或是贪财重欲，再或是重情重义，你会听到更多的故事，会感受不同的情绪，走更长的路”
长久的沉寂后，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停了下来，沈烬牵起女孩的手慢慢走下车
挥手告别二十一，听到身后的女孩突然开口道
“他叫什么名字”
沈烬顿了顿脚步，敛眸敛下眼中一些不知名的情绪
“你不需要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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