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孙居衡还是妥协了。
山道上的灯笼在风中剧烈摇晃,将众人的影子拉得扭曲变形。保镖们轮番抬着担架,却越走越慢,仿佛有无数双无形的手在拉扯着他们的脚踝。
云柯躺在担架上,高烧让她的视线模糊不清。她望着那道如影随形的红影——从云家一路跟到青虚观,此刻正飘在不远处的树梢,红伞在月光下泛着血色的光晕。
"爸爸..."她气若游丝,声音轻得几乎被山风吞没,"可能这就是...命数..."
孙居衡突然从保镖手中夺过担架,手臂上青筋暴起:"什么命数!"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回荡,惊起一群夜鸟,"你是我女儿!"每一步都踏得极重,像是要把那些无形的阻碍统统踩碎,"谁都别想把你带走!"
山雾突然浓得化不开,灯笼的光晕只能照亮方寸之地。云柯看见父亲的后背已经湿透,黑发在月色下泛着幽光。她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抓住那道越来越近的红影,却在半空被孙居衡一把攥住——他的手心滚烫,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道观的钟声突然响起,惊散了浓雾。山门近在咫尺,朱红的门扉上,那对铜环正在无风自动,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山门"吱呀"洞开的刹那,道观檐角所有的铜铃同时震颤,清脆的声响在山谷间回荡成肃杀的梵音。一道藏蓝色身影如疾风般掠至担架前,钱炳坤道长手持拂尘,口中"无量天尊"四字如雷霆炸响,震得四周松针簌簌落下。
孙居衡忽觉肩头一轻,仿佛千万道无形枷锁应声而断。钱道长拂尘一甩:"速速抬入!"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静室内,香炉青烟笔直如剑。钱道长以香灰画地为牢,将云柯圈在正中。诵经声起,每个音节都似淬火的银针,直刺云柯心窍。她蜷缩在蒲团上,指甲深深抠进地板缝隙——那痛楚比剥皮抽筋更甚,仿佛有人拿着钝刀,一寸寸刮着她的魂魄。
窗外红影忽现,那道撑伞的身影贴在窗纸上,伞面九凤朝阳的纹路在月光下清晰可辨。钱道长突然咬破指尖,血珠弹在云柯眉心:"赵令疏!"这一声如当头棒喝,"还不醒来!"
云柯浑身剧震,恍惚间看见自己额间有东西化作流火,顺着血脉烧向心口。静室内的经幡无风自动,香炉"砰"地炸裂,香灰在空中凝成一道符咒,正正印在她额前。
晨光透过静室的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云柯缓缓睁开眼,发现高烧已退,周身竟有种说不出的通透轻快,仿佛淤塞多年的经脉被彻底疏通。她试着活动手指,指尖似是萦绕着点点萤光。
孙居衡守了一夜,见她醒来,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他本想亲自向钱道长道谢,却被告知道长因昨夜施法损耗过甚,已在后山闭了死关。小道士递来一盏清茶,说是道长闭关前特意嘱咐的——茶汤里浮着几片雪莲瓣,与那日李慕川给她的一般无二。
云柯捧着茶盏走到院中,发现道观的铜铃全都换了新的。晨风拂过,铃舌敲击处隐约可见朱砂绘就的符文。她仰头望向藏经阁后的山洞,新贴的封山符在晨曦中流转着金色的微光。
"这到底..."孙居衡的声音有些发紧,即便再不信这些,此刻也意识到了异常,"是怎么回事?"
云柯轻抿一口茶,雪莲的清香在唇齿间化开:"我的眼睛..."她斟酌着词句,"能看见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孙居衡下意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眉头紧锁:"昨晚那些..."
"有东西缠上我了。"云柯望向父亲震惊的面容,"她不敢进青虚观,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没说出口的是,自己对医院的恐惧源于精神病院那些暗无天日的记忆。
山风突然转急,吹落几片瓦当上的青苔。云柯心头一紧——若那红衣女子像对待司机那般对父亲下手...这个念头让她指尖发凉。
孙居衡却突然拍了拍她的后背,掌心温暖而有力:"那就在观里住几日。"他望向藏经阁方向,"正好陪你外公作伴。"
一只山雀落在经幡上,啄食着上面缀着的铜钱。云柯忽然注意到,那些铜钱的纹路,与李慕川车上的吊坠一模一样。
云柯在道观住下的第三十七天,晨钟余韵尚在山间回荡,小道童守真便跌跌撞撞闯进院来,道袍下摆沾满露水。"孙、孙施主在盘山路上..."他喘得说不成句,袖口被荆棘划破的裂口随颤抖的手臂不住摆动。
青瓷茶盏从云柯指间滑落,在青石板上绽开一朵破碎的莲。山门外腾起的黑烟扭曲如鬼爪,将晨雾染成浑浊的灰。她忽然觉得冷——那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冷,连三清殿前的朝阳都化不开。红衣女子的笑声仿佛又贴着耳根响起:"你以为这道观真护得住你?"
藏经阁后的山洞石门紧闭,钱道长的闭关符在风中纹丝不动,朱砂画就的符文红得刺目。掌心传来锐痛,她才发觉指甲已嵌入皮肉。
山风卷着焦糊味掠过回廊,惊飞檐角铜铃。云柯望着自己映在石板上的影子,忽然觉得那团黑影正在长出獠牙。
"洪道长和许道长可在观中?"云柯声音发紧,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暗纹。自钱道长闭关后,这两位道长便是她最后的指望。
小道童的拂尘抖了抖:"洪师叔带着弟子们下山做法事了,许师叔..."他偷眼瞥向西北角的厢房,"前日起就高烧不退,这会儿还说着胡话呢。"
山风突然转急,卷着枯叶扑打在经幡上。云柯咬住下唇:"那...观中可有什么驱邪的法阵?"
"鸣钟大阵倒是能镇百鬼。"小道童低头绞着衣带,"可除了观主和两位师叔,没人能催动..."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融在晨钟的余韵里。
云柯忽然觉得释然。生与死的界限,早在重生那日就模糊了。她像一缕误入人间的游魂,既不被阴司接纳,又难容于阳世。山门外黑烟愈浓,隐约传来刺耳的刹车声。
白玉簪坠地时发出清脆的哀鸣。她头也不回地冲向盘山路,青丝散开如泼墨。转过最后一道山崖时,那柄描金红伞正在晨曦中缓缓转动,九只凤凰的翎羽泛着血色的光。
山风呼啸,悬崖边的碎石簌簌滚落。云柯一步步走向那抹红影,预想中的阻力却并未出现。红衣女子缓缓收起油纸伞,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柳叶眉,杏仁眼,唇色淡得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却仍能看出生前是个清秀佳人。
云柯与红衣女子相对而立,彼此的气息在晨雾中交织。
"你是谁?"云柯眼底染上怒意,"为何三番两次害我?"她目光落在女子脖颈那道细如红线的伤痕上,在苍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目。
红衣女子伞尖轻点地面,九凤纹路流转生辉:"小女方单名姝。"声音如山泉泠泠,"与你无冤无仇,只是..."她忽然贴近,冰凉的气息拂过云柯耳畔,"想借你体内神力一用。"
"借?"云柯冷笑,"可会还?"
方姝忽地掩唇轻笑,透明的手指绕着一缕青丝:"凡胎□□,指不定何时就被无常勾了魂去..."她歪着头,"难道要我追到黄泉路上还你不成?"
云柯向前踏出半步,却忽觉脚踝一紧——不知何时疯长的野蔷薇已缠上她的裙角,尖刺刺破肌肤,在素白罗袜上洇开点点猩红。"上次你没能得手,"她眸中寒芒乍现,"如今就有十成把握?"
方姝的裙裾在风中翻飞,像朵盛开的血色优昙:"不试试..."她忽然抬手,五指如爪直取云柯心口,"怎知不行?"
千钧一发之际,山道上突然传来清越的铃音。一柄桃木剑破空而来,正中方姝手腕。李慕川踏着满地碎光而至,道袍翻飞间,腕间红绳鲜艳如血:"方姑娘,多年不见,还是这般不讲道理。"
"信口雌黄!"方姝冷叱一声,手中纸伞倏然旋开。伞面上绣着的九只金凤竟似活了过来,振翅飞出,在空中划出九道流火,将李慕川团团围住。
"我初来贵地,何曾见过你!"
话音未落,九凤齐齐张口,烈焰如瀑,直喷向李慕川。火光映得山崖一片赤红,热浪灼得空气扭曲。
李慕川却不慌不忙,手中桃木剑一抖,剑锋绽出清光。他手腕翻转,剑花如雪,越舞越快,最后竟化作一团银白色的风旋,将他整个人护在其中。凤火撞上剑风,迸溅出漫天火星,却近不得他身。
云柯见势不妙,立刻退至崖边松树下。她眯眼细看,只见剑光与凤火交织处,李慕川的身影已模糊不清,唯有一道道剑气如游龙,在烈焰中穿梭自如。
方姝见状,冷哼一声,指尖掐诀,九凤攻势更急。其中一只突然调转方向,朝云柯扑来——
"小心!"李慕川剑势一转,一道剑气劈开火凤,余势不减,直削向方姝面门!
方姝眼见九凤围攻竟奈何不得李慕川,眼中闪过一丝惊诧。她素手一扬,九只火凤长鸣一声,化作九道流光飞回伞面,那柄红伞"唰"地合拢,在阳光下泛着妖异的血光。
"今日且饶过你们。"她冷笑一声,身形忽如轻烟般消散。最后一缕红影消散前,她深深望了云柯一眼,那目光似淬了毒的银针,直刺人心。
山风骤停,被烈焰灼烧过的草木竟完好如初,仿佛方才的激战只是幻象。唯有李慕川手中的桃木剑仍在嗡鸣,剑尖一缕青烟袅袅升起,证明那场对决真实存在。
云柯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她望向李慕川,只见他腕间那根红绳不知何时已断了一截,正随风飘落。而他耳后那粒红痣,在阳光下鲜艳得刺目。
云柯的呼唤卡在喉间,"李......"她下意识想称"李先生",却又觉不妥,最终轻声道:"......道长。"
李慕川闻声回首,那双眼眸清冷如寒潭,没有半分熟悉的温度。他的目光在云柯脸上停留片刻,却像是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山风卷起他道袍的衣角,腕间断开的红绳随风飘远。
未等云柯再开口,他已转身离去。背影在崎岖的山道上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晨雾缭绕的拐角处。唯有那柄桃木剑的嗡鸣声,还在云柯耳畔久久回荡。
崖边的野蔷薇突然枯萎,化作灰烬簌簌落下。云柯俯身拾起那截断掉的红绳,指尖触到的刹那,一阵刺痛袭来——绳结处竟缀着半枚铜钱,边缘锋利如刃,割破了她的手指。血珠滴在铜钱上,那"乾隆通宝"的字样渐渐被染红,模糊成一片。
云柯攥紧那截断绳,沿着山路飞奔而下。山脚转弯处,刺目的警示灯将柏油路面映得一片血红。救护车旁,孙居衡半靠在护栏上,西装被鲜血浸透了大半。
"爸爸!"云柯指尖一颤,却在触及那片温热时猛地收手,仿佛被灼伤。她垂眸看着指间猩红,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道阴翳。
孙居衡支着身子轻笑,血珠顺着眉骨滑落:"小伤。"他抬手欲抚女儿面颊,却在半空滞住,转而将染血的手藏进袖中,"回青虚观去。"语气不容置疑。
医护人员推来担架时,云柯仍立在原地。素色衣袍被山风掀起一角,露出她死死攥着车门的手,骨节嶙峋如雪中枯枝。
"我不走。"三个字掷地有声。
孙居衡突然笑了:"那晚是谁宁死不去医院?"他故意打趣,却见女儿面色倏地褪尽血色。
救护车门关上的刹那,云柯瞥见后视镜里一闪而过的红影。她猛地回头,只见悬崖边的老松树上,一柄红伞正在风中轻轻摇晃,伞面上一只金凤的眼睛,不知何时变成了血一般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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