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方杀阵随之被撤下,等巫风澜回过神想追出去的时候,环顾四方,遍野苍茫,哪还有他们的影子?
她失神站了片刻,心想,或许,师父在最后一刻,只想和她在一起呢?
那年没走出乌蒙谷的,不止是十七岁的叶天音,还有风流意气的少年莫离。
此后他一夕白头,形如槁木,心如空竹。
而现在,她看向一旁一动不动的兰秀,知道她此刻已无法被安慰。
人生这一程又一程的路途,总有人会在某个未知的节点,丢失了自己。
什么时候能找回,什么时候就能重新上路。
巫风澜没有办法代替时间去抚慰兰姨,她能做的只有带领妖兽们奔向属于他们的下一节篇章,希望时代的洪流能裹挟着她一直向前,直到她能够独自踏上路途。
她转身,面对着九万妖兽,发出命令:“云荒的勇士们,重整队伍!”
妖兽们顿时重整精神,整齐划一列阵在她身后,九万人披坚执锐带来的压迫感,齐齐投射在世家身上。
巫风澜看向贺兰天骄几人,扬声开口:“从今日开始,我妖兽一族将永获自由!仙门中人如有不服者,皆可来战!”
面对着杀气腾腾的九万妖兽,世家弟子气焰不自觉矮了一截,兼之刚失去烛阴、虎鹤两位掌权者,两相对比,气势上早就已经输了。
洛北舟率先朝前一步,向着巫风澜的方向郑重一揖:“玉虚山愿与新王重新订立契约,还众妖以平等。”
贺兰天骄看着他眉头一挑,还未等巫风澜反应过来,身后众妖兽的呼喊声便如排山倒海般淹没了她。
“吾王风澜!”
“吾王风澜!”
“吾王所愿,吾心所向!”
……
巫风澜知道,洛北舟这是要直接将她推上妖王的宝座,只有新一任妖王出现,才有资格与世家重新订下契约。
她抬手止住了身后的妖兽,然后看向贺兰天骄几人。
对其余四家而言,眼下的形势,要么认下巫风澜这个新任妖王,要么,就在此地赌上生死与眼前九万妖兽一较高低。
贺兰天骄本就是为着摆正历史而来的,无论是谁当这个妖王,万凰山都必然赎清历史的罪过,还妖兽以平等自由。
他抱剑一揖,同样的端方郑重:“万凰山愿与妖王重订契约,还众妖平等。”
云巍最是审时度势墙头草一般的人,此刻也知道自己该如何抉择,但到底有些不甘,若注定是这样的结局,锦心又何必非死不可?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对巫风澜道:“九足山亦如妖王所愿。”
余下叶鸣轩像是遭了背叛一般,愤然与他们划开距离。
他剑指巫风澜:“我虎鹤山绝不……”
“虎鹤山愿与妖王重订契约——”
叶鸣轩话未说完,就被一道清凌凌的声音打断。
众人抬头,只见天边一抹紫霞由远及近飘然落下。
来人戴着面纱,一袭紫衣缥缈如云霞,清丽非常。
“蝉儿!”
叶鸣轩叫住她:“你方才说什么?”
叶鸣蝉看向自家哥哥,缓缓道:“姑姑出发前曾交代我,若她一去不回,哥哥就是未来的虎鹤仙君。”
“她要我们审时度势,不可吃亏,不可拿虎鹤山的基业去填一时的愤恨。”
说罢,她走到叶鸣轩跟前:“哥哥,身为仙君,该以大局为重。”
叶鸣轩脑子里混乱非常,什么叫姑姑一去不回?姑姑既早有打算,为何不曾向他透露分毫?
叶鸣蝉看出了他的心思,伸手轻轻覆上他的手腕,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哥,我们相信姑姑好不好?”
叶鸣轩缓缓捏紧了手指,长吸一口气,而后一闭眼。
再睁开时那双眸间已不见迷惘,他上前两步,向着妖兽的方向,朗声表态:“我虎鹤山,愿与妖王重订契约。”
话音落下,对面九万妖兽的欢呼声瞬间席卷整个荒原。
那直抒胸臆的痛快冲上云霄,在天地间远远震荡开来,惊得枝头檐上的积雪,簌簌而落。
小荷耳朵一动,轻巧地避开了积雪,捧着手中的照影镜进入偏殿。
安神香的香气自博山炉中袅袅而起,贺兰无疾懒懒卧在榻上,腰间搭着一件虎皮袄子,洛南星在一旁给他轻柔地按着太阳穴。
小荷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画面,她在不远处跪下,双手举过头顶,恭恭敬敬道:“二公子,仙君传回来的消息。”
洛南星起身接过照影镜,看了她一眼:“不是说了,以后不必如此。”
小荷低眉垂眸:“奴婢不敢。”
贺兰无疾从榻上坐起,让了个位置给洛南星,两人头挨着头看起了镜中画面。
听到镜中传来一阵盖过一阵,声嘶力竭到令人头皮发麻的那一句“永不为奴”,小荷忍不住颤了颤,她看不见那画面,光听声音就已经肝胆欲裂。
良久,久到小荷身上已经热出了一层薄汗,贺兰无疾这才叹了口气,放下了照影镜。
“九万妖兽,真不知,她是怎么做到的……”
这一叹,更叹得小荷心中发颤。
她跪在地上心中惶惶,然而根本无人在意。
洛南星拉住贺兰无疾的袖子,仰头问他:“仙山起居注,是你让仙君带去的吧?”
“真聪明。”贺兰无疾捏了捏她的脸,忽然仰头笑出了声。
他指着小荷道:“起来吧,以后,你们都自由了。”
“妖王归位,这永世为奴的契约,也该废了!”
小荷浑浑噩噩起身,出了大殿冷不防被屋檐上落下的雪沫子浇了一头。
这一激灵,她瞬间清醒过来。
“妖王归位……”
谁说她赢不了?她之前,都对那人说了些什么?!
“啪”的一声,她往自己脸上甩了一巴掌。
她面上火辣,脚下是越走越快,路上险些拌了一跤,好容易稳住了身形,最后却跑了起来。
“小荷,怎的这般没规矩?!”
其他妖奴看见,忍不住出声斥责。
小荷一抬头,眼睛通红,愣愣看着她们,竟带出了一丝哭腔。
“妖王……咱们有新的妖王了,我们自由了!”
众人围了上去:“这是怎么了……”
……
巫风澜以妖王身份与世家签订契约的日子定在了三个月后,敕勒原的妖兽们一致决定,在那一日为他们的妖王加冕。
这段时间,四大世家俱都遵照约定,将管辖范围内所有妖奴放归自由。
于是,无数的妖兽开始涌入敕勒原,回归属于他们的自由之地,去朝见他们的新王。
在莫离的葬礼过后,千寒和灵暄带回来一个消息,说是烛阴山择了新主,申屠淳重开仙山,成为了新任烛阴仙姬。
她给敕勒原送来了一份大礼,千寒和灵暄不敢擅自做主,特特赶回来禀告巫风澜。
“活摩罗?”
巫风澜放下手中新到的种子,目前为止,她依然孜孜不倦地想要在敕勒原种满各色粮食。
千寒垂眸道:“是,那位烛阴仙姬派来的人说,他们仙姬不喜欢满城的活摩罗,特意让他们把这些……活尸,归还敕勒原。”
“说是,敕勒原才是死去的妖兽们,该待的地方。”
巫风澜没有丝毫犹豫,点头道:“既然她诚心归还,我们自当照单全收。”
“可……”灵暄有些迟疑,“我们把这些活摩罗放哪儿?”
那些活摩罗是怨煞之物,若要强行镇压除煞,可不是件轻松的事。
巫风澜来回踱了两圈,突然灵光一闪:“就按那些活摩罗的意思来,咱们敕勒原这么大这么空旷,它们想待哪片儿就待哪片儿。”
于是,她一锤定音,一批接一批的活摩罗从烛阴城被运到敕勒原,妖兽们还得带着它们在敕勒原转上一圈,若是有满意的地方,这些活摩罗的眼睛就动两下,妖兽们就给它摆那旮沓。
两个月下来,敕勒原多了一道奇景,但凡有妖兽居住的地方,门口附近就都摆着几个活摩罗,活像个看门雕像,妖兽们不管出门还是回家都得跟它们打声招呼,活摩罗眼睛动一动,就算是回应。
洛北舟看着敕勒原大变样很是不解:“为何不直接为他们化解怨气,再焚烧埋葬?”
巫风澜两只手背在身后,道:“我就是在化解他们的怨气啊,他们生前未曾享过自由和安乐,如今让他们看着妖兽们自由平和地生活,彻底放下心中怨气,不比强行化怨来的好吗?”
“等他们眼睛里不再有怨煞的那一天,我就将他们葬在敕勒原的勇士墓园,每年都会有人去祭奠。”
巫风澜在勇士墓园为莫离立了衣冠冢,墓园里新坟连成一片,他必不会孤单。
两人在他坟前站了会儿,洛北舟问她:“还没有虎鹤仙姬的消息吗?”
巫风澜摇了摇头,她找了两个月了,可叶天音就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一般,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师父已经走了,我也不打算再找了。”巫风澜抚了抚墓碑,“他连心都可以挖出来给她,根本不会在意她要怎么处置自己的尸首。”
或许,这才是他的愿望吧。
生前未能全身心地爱过,死后便想全身心付予。
就算太迟,也非要甘之如饴。
————
一个月后,敕勒原迎来了妖王的加冕仪典。
【仙力值 312,当前仙力值:十万】
【达成成就:妖王】
巫风澜刚穿上妖王冕服,龙凤盘纹将她衬得颇具威严,听见脑海里这一声提示,她不禁愣了愣。
这个成就达成的时机,也太微妙了吧。
系统萝莉音适时响起:“恭喜宿主,终于达成妖王成就!今日加冕为王,就是对宿主最好的奖赏!”
巫风澜:“……意思就是你啥奖励都没有呗?”
系统战术性咳了两声:“任务达成,宿主辛苦了!”
“此次与宿主的合作非常愉快,本系统即将解绑,如有眩晕或其他不适,请宿主忍耐片刻。”
随之而来的是一阵眩晕,巫风澜强行稳住了心神,着急道:“你就要离开了吗?!”
系统没有回答她,或者说,在她第一次翻越雪山的时候,系统就已经给了她提示。
像是被剥离了灵魂中的一个碎片,巫风澜心中隐隐的难受起来。
“为什么系统不能一直存在?”她问道。
就在巫风澜以为系统不会回答的时候,机械音突然响起。
“因为,补偿是有限度的。”
补偿,是啊,这只是当初给她的一份遣返补偿。
她却还不知足。
巫风澜咬了咬唇,第一次真挚地对系统道谢。
“谢谢你。”
在一阵滋啦电流声过后,脑海中响起另一个平静的声音。
是久违的中性播音腔。
“不必道谢,这一切靠的仍是你自己。”
“我们在岁痕中接受了一位母亲的乞求,但却不能善终,要将她的孩子遣返,唯一能做的,只有这点小小的补偿而已。”
“毕竟,我们不能辜负一位母亲的爱子之心。”
巫风澜心中五味杂陈,千言万语汇成了一句“谢谢”,良久,她听见脑海里一声似有似无的低笑。
而后,一切归于平静。
系统,确确实实的解绑了。
再睁开眼时,巫风澜眼睛有些通红。
小满为她理了理发冠,将那支龙鳞簪子簪在上面,端详片刻,见她睁眼,忙道:“风澜大人怎么了,是小满弄疼您了吗?”
“没有,”巫风澜微微笑起,“你做的很好,我只是迷了眼睛,不碍事的。”
一旁有人托住了她的手,兰秀轻声提醒道:“阿澜,时辰到了。”
巫风澜点了点头,挺直了脊背。
她以妖王的身份在祭台上祭祀了天地,诵读了祭文,而后接受五家贺仪,正式封了妖王。
新的契约之书呈上,上面分别落了五大世家的印鉴,巫风澜接过兰秀手中新制的妖王印鉴,轻轻地,郑重地盖了上去。
从此以后,妖兽一族永获自由。
敕勒原上一片欢腾之声,只有一人沉默。
冥权戴着枷锁,无声地笑了笑,这是他自愿的,也是自找的。
巫风澜说过,妖兽一族获得自由的那一日,她要开刑场,摆祭台,亲自送他上断头台。
可不就是今日么?
就连断头台都是新的。
冥权笑了一下,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当着十万妖兽的面,他还是走上了那断头台。
人群安静下来,一片静默。
等他跪下,将脑袋搁在断头台上,终于有人哭出了声。
哭……冥权一愣,这世上,有谁还会为他哭?
“阿爹!真的是阿爹!”
“等一等,不要砍我阿爹……”
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传入他耳中,冥权愕然抬头,底下乌泱泱的人群,有颗小脑袋正拼命地往前挤。
后面那个,是他做梦都不敢梦见的……
“贞娘?!”
贞娘带着孩子冲破人墙,终于到了断头台下,仰面看清了待斩之人的面容,终于忍不住滚下泪来。
“你个挨千刀的!你都造了什么孽啊……”
贞娘开口哭嚎起来,扯着嗓子想要上去捶打他。
冥权又是笑又是哭,问她道:“贞娘,桂儿,你们竟然都还活着!”
贞娘哽咽道:“是那个姓黎的道人放了我们娘俩一条活路,我们以为你早就死了,没想到……”
没想到他还活着,却是在这断头台上。
真是造化弄人。
冥权是自作孽,也是自愿上的这断头台,眼下只能安抚妻儿道:“你带着阿桂好好活着,只要你们娘俩好好的,我不怕死。”
眼看着行刑的时间就要到了,母子二人仍是拉着他依依不舍。
刽子手的刀已高高扬起。
“等一下——”
不知为何,这一声令在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小满两手交叠在前,端庄行来,朗声对众人道:“传妖王口令,今日本王新任,不欲杀生,特大赦敕勒原,免其斩刑,令其日后充当劳工,以赎罪孽。”
冥权愣了愣,与妻儿埋首痛哭起来。
“吾王千秋!”
“吾王千秋!”
汹涌的呼声盖过了三人的痛哭声,今日的敕勒原,宜喜宜笑,不宜哭。
声音传到昔日的石屋跟前,崇云将手里扎好的柳编花环放在坟包上,柳条是他托仙君带过来的,编这花环他学了一整日才学会,怎么看都没有晴蓝编的好看。
自从巫风澜搬出石屋,这里就只剩下他和晴蓝相伴。
现在的他已经飞不起来了,但他已经不在乎。
没有了她,就算飞起来也没有意义。
天空是寂寞的,而至少,地上有她存在的痕迹。
崇云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上面扎好的小兔子。
“蓝儿,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吗?”
新建的石堡顶端,洛北舟望着下面的场景,轻声问道。
巫风澜转头看他:“你指什么?”
洛北舟握住她一只手,浅浅放在心口。
那咚咚传来的,是他热烈的心跳。
“我在为你高兴。”他道。
底下浪潮一般的声音也抵不过他心跳的狂热。
巫风澜仰面与他对视,眉眼弯起:“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她朝他眨了眨眼:“我在想,我们俩,将来谁娶谁?”
洛北舟牵住她的手藏在袖子里,日光将两人并排的影子拉的很长。
“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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