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沐昭在谢无妄眼底就是一个可怜弱小又无助且不被师门喜爱的弟子。
寅时三刻。
沐昭蹲在石头后面看谢无妄练剑的第二天。
“……”
前方一处光滑平台。
谢无妄突然停下动作，目光投向沐昭舱藏身之所。
“……”
木剑悬停地面至上，微微晃动的幅度暴露谢无妄内心并不如表面那般无动于衷。
他的目光定定望向那块青灰色巨石，片刻后移开。
很烂的藏身技巧。
“……”
谢无妄沉吟片刻，陷入沉思。
空气中的氛围有些凝滞。
直到一道迟疑的声音打破平静。
“你……？”
谢无妄欲言又止。
最终闭了闭眼，慢吞吞道：“出来。”
沐昭从善如流。
但是面上还带着恰到好处，被抓包的不好意思。
“……前辈。”
沐昭思索着作为一个单纯的弟子遇到此种情况该有的反应，一边嘴上道：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您的剑术是我见过最令人移不开眼的。”
装一波可怜！再夸两句……就行了吧？
不过沐昭这句夸奖倒是实打实的。
不提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剑术，就是一招一式中流露出世间少有的剑意都令人大开眼界。
冰封万里，一剑化雪。
本是无边的寒霜却又流转一丝春风化雨之意。
刚柔并济，阴阳相生。
正所谓拟形者众，传神者稀。
沐昭确实从没见过如此剑意。
既像是九天银河倾泻，又如万里春风拂面。
“……”
谢无妄沉默地注视她。
沐昭双手背在身后，眨巴眨巴眼睛，仰头看他：“？”
那张轮廓隐约与记忆中另一人相似的脸。
谢无妄心底闪过一丝恍惚。
“……”
他闭了闭眼，眼底重归清明。
望着尚且不能完全藏好狐狸尾巴的小孩，谢无妄心情复杂。
一瞬间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都如这天地间的雪一般融化了。
最终，谢无妄的诸多沉默化作一句无奈的轻叹：
“……要一起练剑吗？”
……
沐昭眼睛一亮。
上钩了。
比沐昭预计的时间提前许多。
谢无妄……
不仅长得好，剑品好，人也好。
——
不过很快，沐昭就不这么想了。
“不对。”
“错了，这样也不对。”
“你不适合学剑。”
“你在想什么？”
“心思多变，招式诡谲……不妥。”
“……”
“再来。”
“……”
“再来。”
“……”
“再来。”
“还是……不对。”
“………………”
冷冰冰的声音不断在沐昭耳边响起。
提到剑术，谢无妄就像变了一个人。
“……”
沐昭兀自在心底痛斥这人前后不一，心狠手辣，完全没有注意……周围逐渐响起风雪声。
“……”
不知什么时候，谢无妄停下来。
他背着手，沉默注视眼前气喘吁吁，只留一个头顶的小孩。
白雾自她口中喷出，化作一团氤氲，模糊了墨玉般的眉眼，带来点点潮湿的水汽。
等沐昭察觉身前投下一片阴影时，已经来不及了。
她抬头，对上谢无妄紧锁的眉头。
“……”
沐昭下意识打了个颤，忽然觉得后槽牙隐隐发酸。
……不怪她这个反应，实在是这个表情。
这个表情。
特别像沐昭特别讨厌的某个剑堂长老。
——总管剑堂教学与人员调配的大长老。
内门弟子大多跟着师傅练剑，但也有特殊情况，有时会去剑堂上课。
而沐昭情况就更特殊了。
她一直在剑堂上课。
因为没有师傅亲自教导，一直待在剑堂学习，周围弟子与长老难免心底嘀咕。
她在剑堂的那段记忆并不美好。
沐昭不喜欢剑，也不喜欢剑堂，自然学得也不怎么样。
而剑堂大长老似乎看不惯沐昭这幅作风，动则当众批评，气急了偶尔还会冒出一句——
“天一宗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弟子？！”
“简直是师门不幸！”
“你根本没资格学剑。”
“……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孩子？”
“怪不得沧月真人不愿意教她。”
终于，在某次剑堂冲突爆发后。
那个干瘦的黑长老深深望了沐昭最后一眼，严厉地对她说：
“滚出我的课堂，剑堂不欢迎你。”
“……”
回忆到此结束。
望着谢无妄的黑脸。
沐昭突然有些后悔。
她似乎不该找这个借口。
沐昭剑法拙劣，她自知。
她也清晰地厌恶着所有跟‘剑为器中君子’这种说法有关的人和事。
“……”
二人沉默对峙着，没人第一个开口说话。
风雪越发大了起来，渐渐落满地面，明明那么轻，却似压在心口，让人喘不过气。
沐昭面无表情地想。
如果谢无妄接下来说的话太难听，她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
谢无妄沉默太久，春杏薄雪的眉眼浸在思绪中，似乎在措辞。
他会说什么？
跟剑堂大长老一样，把她赶走？
……不行。
沐昭背着手，捏着木剑的手不自觉用力，指节渐渐发青。
她不会允许那样的事再发生一次。
实在不行……
就在他说出口前，让他再也说不出口吧。
“……”
谢无妄眉头紧锁，望向沐昭的眼神闪过一丝惊诧。
白玉黑珠，龙章凤姿。
不过，是黑龙恶凤。
沐昭垂着头，可谢无妄没有错过方才那一瞬间——
也许她自己都没有发觉，方才抬头瞬间，那个一闪而过的眼神。
那种眼神。
若非从尸山血海，刀山剑树中滚过一遭，是不会拥有的。
也不该有。
这不该是一个十七岁天一宗弟子的眼神。
但是……
谢无妄垂下眼，内心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一切都掩盖那些如北地松林厚厚的松针下，那些潮湿的情绪，与难以重见天日的过往。
在沐昭暴起前——
“你不适合用剑。”
谢无妄一字一句，如实说道。
嗓音温润，内容却实在不礼貌。
“……”
“哦……”
沐昭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垂下的眼底黑沉沉。
她最讨厌剑修了。
——
空气中沉默了好一会，鹅毛大的雪又簌簌落下。
不一会，沐昭身上也落了一层白。
地面彻底被白色填满，天地间只有纯白。
单调、无趣，沉默得令人窒息。
“……”
等了好一会，没等到谢无妄的下文。
沐昭率先沉住气，语气已经有了几分不耐。
她抬头，眯眼问道：
“然后呢。”
事到如今，沐昭不装了。
她面无表情，瞧起来颇为冷酷。
“……”
谢无妄指尖微动，下意识摩挲了一下剑柄，移开目光，果断道：
“没有然后。”
沐昭：“？”
嗯？
沐昭咄咄逼人：“没有然后是什么意思。”
谢无妄没有急着回答沐昭的问题，反而转过身，背对沐昭。
沐昭一愣：“？”
盯着他的后背，下意识动了动手指。
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后，沐昭指尖一僵。
雪色的影子在不远处停下，旋即沐昭看他手腕抬起，朝身侧轻描淡写，朝身侧划出一剑。
沐昭睁大了眼睛：“！”
“看到了吗？”
谢无妄的声音隔着风雪，听起来有些飘渺。
沐昭张了张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
狂风过境，横扫心尘。
地面露出原本的青灰色。
那石头的青灰色甚至称得上莹润，千磨万击后呈现出如玉般的质感。
沐昭低头看了看地面，又看了看谢无妄的背影：“……”
谢无妄没有动用任何灵力，仅靠对剑道极致领悟就做到这一步。
甚至沐昭觉得他只用了两三成力。
那很不妙了。
还好没有贸然动手。
所有现在，谢无妄是在……嘲讽自己的剑术？
沐昭不禁陷入沉思。
“明白了吗？”
谢无妄的声音锲而不舍，从上方传来。
沐昭从沉思回神：“明白什么？”
“……”
两人大眼瞪小眼，彼此沉默一瞬。
谢无妄大概有些无奈，沐昭听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然后盯着她，慢吞吞说：
“你不适合学剑。”
“！？”
沐昭真生气了！
“我可能说得不太准确。”
谢无妄深吸一口气，认真看向她：
“换个说法，剑不适合你。”
“别生气。”
沐昭：“……”心情很微妙。
“我没生气。”
沐昭绷着脸，莫名有些咬牙切齿。
“……”
谢无妄若有所思。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试试别的，比如……”
谢无妄眼神微动，落在沐昭背后，露出半边的，青筋暴起的手背上。
那个架势，下一秒可能就会抽来，随机捅死一个受害者。
谢无妄眼神微妙一瞬：“……”
他收回目光，淡定道：“比如……刀？”
“…………”
过了很久。
沐昭缓缓放下背后绷紧的木器。
她的大拇指搭在剑柄上，四指紧握，攥得很紧。
风裹挟轻雪拂过未开封的刃，木剑微微颤动，随之而来的，是沐昭微扬的声音。
“……刀？”
“来一段？”
谢无妄歪头，语气虽是疑问，看向她的眼睛却是平和、宽容的，稳定的。
让人莫名感到安全。
他好像并没有因为沐昭的欺骗而生气。
毕竟她实在不像仰慕剑道已久的人设。
“……”
沐昭沉默片刻，就在谢无妄以为这是拒绝时——
一抹暗影袭来。
弯月般的刀锋，似光影变换莫测。眨眼间，已至眉心。
风停雪止，发丝逆飞。
凌乱的墨丝间，谢无妄看见……一双亮得惊人的眼，冲破万千墨线，一往无前。
“……”
“…………”
——
老实说，谢无妄不是个好老师。
但出乎意料的适合沐昭。
那天沐昭抄起木剑就冲，招式凌厉，杀气四溢，颇有一种出刀必见血的气势。
她杀气腾腾冲上去。
嗯，然后被谢无妄一剑震回来。
沐昭又冲上去。
如此几次来回后。
沐昭喘着粗气，盯着前方雪中那道无瑕的身影，白雾模糊视线。
……他在耍自己吗？
这样一点都不好玩。
沐昭心底气愤。
任谁一遍遍轻描冲上去，却被淡写踹回来都不会高兴。
按照往常，沐昭未必没有这个忍耐力。
可是那时，想起了往事，又被谢无妄刺激，沐昭往日引以为傲的忍耐力似乎不知不觉也跟着这落雪，在呼吸中一点点消融。
“……沧月到底是怎么教你的？”
沐昭呼吸一滞。
谢无妄的声音透着不可思议，带着震惊与谴责。
然后他再度开启锐评。
“毫无章法，像野兽一样凭本能行事。”
“以命换命的打法？你有几条命换？”
“……杀生道不是那么容易走的。”
越说沐昭脸色越难看。
认识的第一天，就应该先把他毒哑。
……谢无妄说话真够难听的！
她就不应该脑袋一热试图拉拢对方，直接吞噬掉灵气不就结束了吗！
费劲干什么啊！？
她是什么好人吗？？？
“你在听吗？”
沐昭：“……”
她闭眼。
她在听，但是她不想说话。
诚然对方说的是事实。
但是……但是……
谢无妄凭什么管自己啊！
他是什么人，教过自己什么吗？？
上一世她图快图省事只练了魔功，也确实一日千里，进展神速。
那时候她一天功夫都不知道能剁了多少个剑道仙君了。
怎么一学仙术就废成这个样子了啊？！
“……”
仙门克她。
面对沐昭自闭的状态，谢无妄也有些无奈。
他年少成名，没收过弟子，当年沉迷剑道，也没多少跟同邻人相处的经验。
因此，谢无妄虽然察觉到沐昭的情绪不对，但是不知道如何解决。
于是谢无妄想了想，迟疑道：
“其实我略懂刀法……？”
沐昭眼睛“刷”一下，睁开了。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谢无妄，心底闪过一丝疑惑，这么巧？
但是——
“请前辈赐教。”
不学白不学。
沐昭飞速变了一副面孔，又笑眯眯凑上去了。
谢无妄：“……”
谢无妄笑了一下。
旋即，他收敛表情，再度抬手时，气质陡然一变，手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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