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姑娘蓬松的乱发披在肩头,精疲力竭,脸庞消瘦,双目迷茫。她身穿红黑格子衫,翘腿坐在对着宏德大学图书馆正门的一排简易桌后。她是五人中的一位。
图书馆从外部看像一组火箭助推发射器环绕着一级燃烧剂箱。它的四只固定尾翼被修成台阶,四个助推器发动机和四个一级发动机构成位于地下的八间自习室。设计者的意图显而易见,知识助梦想升入天空。
她对每个进入这里的人说着同样的话,学生证工作证请出示一下。她的视线在晃动的照片与姓名和绿色色块间反复流转。
学生和教工进门后边掏出手机低头翻着程序边在海军蓝的地垫上跺脚。雪越积越多,携带泥沙与杂草,化成的多过地垫的吸收量的水。潮湿。
“你过来。”
她一对离散的瞳孔终于聚焦了,如同一台僵化的扫描机器忽然被赋予神智。她恍惚而谨慎地站起,告诉正向她伸来手机的女孩,你去旁边那队,又跟随来找她的人穿越半个图书馆的一层。她们进入直梯,上升到十二层的办公区域。失重感。
“你不用来上班了。”
她垂下头时忧容投影在光洁的地砖上。
“您能再通融一下么。”
“你的工作状态不合格,我们没有通融的余地。”
她吸入一口无氧之气,抬起眼看向前方主管严峻的脸时也仿佛看到窒息的虚无。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桌打点物品。她用一个上面印着一只暹罗猫的布袋装来装载它们,猫戴着一副扁圆的细框眼镜。
她穿着鞋柜里自己唯一得体的低腰皮靴迈上公交车,在那层黝黑的本已被踩躏得无形的湿泥上多添了一层难以辨认的脚印。
正午却昏暗,寒冬却聒噪。她没有看手机。她往常总爱看,能让她愉悦地忘却一切。
她看到身旁站着的还在长青春痘的新生一只手抓着吊环,另一只手用聊天软件和母亲对话。这让她想起自己已经一周没有和家人联系,上次通话时她母亲穿着白色印花围裙,和她讨论养老金和还债的事。
她乘坐公交车从大学路拐上启明大道,又在它与合裕路的交叉口下车。她一路上掠过干枯的黑色枝桠,看到不怕冷的在觅食的麻雀惊起,眼中为节日而涌动的人潮不能掩盖这片土地在她心中的萧瑟。
她沿合裕路向东,走过一家彩票店,看到买了二串一的人在兑奖。昨天凌晨的两场比赛一场赔率2.04,一场1.37,串在一起2.79。她现在记不住任何数字。
她又走过花店,店门外的地上摆着一盆盆菊花。黄色和白色。按盆卖,也按枝卖。
她走进汇贤小区,来到25号楼,上到七层。
她回到家后把布袋扔在门边,摘下去年冬天好友用灰白双色的毛线织成的帽子,像对待飞盘一样甩进衣橱,又粗燥地解开暗灰色的围巾。
没有人期待她回到家中,她自己有时期待,有时也不期待。
手机突然震动。是母亲的来电。
她的母亲何佩冉远在故乡,是一位过分温柔而坚强的人,每次遇见她时总面带忧伤。母亲年轻时在证券交易所工作,生活节俭,在她十岁时与她父亲分离,一人将她拉扯大。
母亲花白的头发总高高地被发夹卡起,不留下一丝一缕的杂发。她为人耿直,爱恨分明,说话干净利落,却带吴越之地的绵软口音。和母亲生活这些年,她印象最深的是她购物时讲价钱的场景。
“我该不该接?”她一直想,直到震动停息。
她首次感到异象已经有整整五天了。
她总认为有人在远程控制她的大脑,认为有人要取走她的肾脏。她在这五天内不断听到脑海里的声音。惧怕如条条藤蔓般延展,环抱住本就冰冷的身体。
她时常抖动,手脚不再听她的调遣,像得了帕金森病。难以治愈的顽疾。她通体的酸痛感如同被浸泡在福尔马林中,或是被人从手臂上的血管注入了难以抽离的特殊药剂。
五天前她看到自己床前的木质地板上印有一个肾脏的图案,像一颗蚕豆,但一眨眼就会消失。脑海里凭空出现的声音引导她思考,说她平时最关注的演员穆锐肾衰竭,你可以为他献出肾脏。
当她在脑海中呈现穆锐的画面时,她的头开始发沉。她竟然没有意识地点头。她下颌发紧,双耳如患了中耳炎般刺痛。
“这是什么荒诞的东西。”她没有一丝脾气地悄声说,视线被固定在床头柜上。她想移开,但视线又会回到原处。
“躺下。”她下意识地说,然后身体不受控制地躺下。肌肉被迫放松。她紧盯噩梦般的天花板。
多少个夜晚她双眼无法闭拢,在天花板上看到一个又一个图案。熟悉的紧迫感欺压在她的面目之上。她忍不住地想将注意力集中在左侧的肾脏。
“把左肾给他。”脑海中的声音说。
“他怎么可能肾衰竭。”
她识破骗局,破口大骂,最终紧闭双眼,仿佛将恐怖如斯的指令推出前额。额叶和眉心剧痛。
在这五天内她脑海中虚无缥缈的声音和眼前不时看到的画面无时无刻地折磨着她的神经。她无法区分现实与虚幻,像被看不见的白绫或绸缎缠绕。对她来说整个世界变得不再现实,她就像已经逝去的人的灵魂游历于此。
她曾在双眼闭拢时看到一个大脑,沟与回看得异常清晰。蠕动着,如同千万条乳白色虫子组成的一个整体。
她也看到一片片的蝙蝠飞过,飞得最近的一只露出尖锐的牙齿,在黝黑且深邃的夜空中扇动翅膀,排列出费解而变幻的图案。
黑暗中也出现过一片干渴的大地,像皲裂的皮肤,裂纹间似乎要渗出黑红色的血液。
时常在她眼中,发夹是鲨鱼的齿,她的头绳是禁锢的铐。自己的照片变为黑白,终日担忧亲人的生死安危。
每个孤独而被恐吓的夜晚都在使她维持日常的工作难上加难。她最终在这样绝望的情况下丢掉了来之不易的工作。雪上加霜。
当下她漫无目的地在房间内走动,回忆此前的事,眼前的物质变得愈发模糊,熟悉又陌生的自己的声音再次响起:“躺到床上,献出你的肾脏。”
她咒骂了一声。
“你爱他吗。”脑海中的声音说。
作为数以万计的追星的年轻人之一的她在一时无法给出答案。她意识到这在此时此刻是一个夺命的问题。可她的四肢不受控制,就要躺到床上。她猛烈地摇头才将异常的思想推出脑海,可它一直萦绕,难以割舍,如一片浮萍漂浮在她头脑周围的水域。
她最终强迫自己出门走动。
夕阳在地平线上拉出一道晚红,云层中白热的星害羞地闪烁变幻,本已停止出现的雪花再次在冷凝的空气中做着类布朗运动。
她围绕小区中的公园走了一圈又一圈,公园中央的健身器械随风摆动,就像三五成群的无形的幽灵在打发时间。
她走的每一圈都像生命的轮回,从胎盘中的婴儿到出生,到成长,再到死亡、入土。她一边走一边默念,自己一定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报警吧。”心中有个声音如是说。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报警。”她笃定地再一次告诉自己。
可警察会相信这样荒唐的事情么,她又想。
她不安地推开家门,在掏出手机打开聊天软件时双手开始失控地抖动。熟悉的危机感。
她用极大的力气点击母亲的头像,但没有更多力气输入并发送信息以告诉她自己的现状。她退出聊天软件,点开绿色的电话图标想拨打报警电话。她的指头无法敲下按键,僵持在半空中,双手如同被石化。
她感到下颌紧张,压迫感蔓延到喉结,说不出一句话。她神志不清,拖着无法控制的身体走向卧室,掀开折叠好的被子,躺下又将它盖到自己的身上。
“他们下狠力了。”她想。
她双目紧紧注视着惨白的天花板不能动弹,接着感到腰部剧痛,如被螺旋形状的利器绞伤。她疼得昏过去,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左侧腰部的痛感仍没有消逝,昨日的遭遇仍历历在目。
“结束自己的生命。”脑海里的声音响起。
她惊诧又平静地听到熟悉的声音后右手扶上左手的手腕,大拇指做出切割血管的动作,在黄色的皮肤上划出一道道浅浅的白色痕迹。它们一开始会逐渐消失,但划得多了,白色会变得鲜红,像一道道勒痕。
“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声音再次想起。
“不要。”她说。
“我想结束自己的生命。”声音重复。
“不要……”
她被脑海中凭空出现的声音、自己的声音以及不受控制的右手的动作逼疯。她找不到内心的那杆天平,仿佛在厚重的雾霭中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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