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凉浸浸地铺在田埂上，草尖都挂着露水。身后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跟着，稳当，却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压不住的力道。
这小子，还真跟来了。青崖山教出来的弟子，功夫是漂亮，可真到了野外，到底还是欠些火候。心里这么想着，嘴角却莫名有点压不住。
带着这么个名门正派出来的、心思一眼能看到底的愣头青，还是挺麻烦的，走到哪儿都扎眼。仇家找上门来的几率怕是得翻倍。
可……
想起他刚才在河边那副窘迫又强自镇定的样子，还有那句硬邦邦的“不后悔”，心里那点惯常的冷硬，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撬开了一道缝。
算了。看在他师伯还算是个明白人，看在那段往事了结得还算干净的份上，暂且带着吧。
至少，身手好，性子也听话，让跟着就跟着，让闭嘴就闭嘴，比那些自作聪明的蠢货好得多了。
“先说好，”我没回头，声音放得平淡，把规矩一条条扔出去，“不该问的别问；我的事不准外传；惹了麻烦自己掂量着跑，跑不掉也别指望我救你。”
身后传来他立刻的、重重的回应：“好。”
倒是答应得挺爽快。
我又加了一句，侧过脸瞥他一眼：“跟紧了，别走丢。我可没闲工夫回头找你。”
月光落在他脸上，那双总是过于正直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没了之前的迷茫和沉重，倒像是……被水洗过似的，透着股傻气的认真。他像是没听出我话里的嫌弃，反而很郑重地点头。
“放心，跟不丢。”
……大傻瓜。
我转回头，不再看他，脚下却不知不觉放慢了些许。
夜风穿过田野，带来远处村庄零星的犬吠声。空气里有泥土和成熟庄稼的味道，比南疆那甜腻腐朽的瘴气好闻多了。
肩上的药囊轻了不少，许多珍贵的药材都在南疆和救他时耗尽了。得找个城镇补充些才行。还有他的伤，虽然应该已经好了，但也得找机会仔细再看看，有没有落下病根。
脑子里盘算着接下来的路线和需要采买的东西，不知不觉，竟也把身后那个亦步亦趋的影子算了进去。
多个人，麻烦是多些。
但似乎……也没那么让人排斥。
至少，夜里赶路，多了个脚步声，没那么寂寥。
前方的路隐在夜色里，看不到头。
罢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
天快亮时，我们走到了一个岔路口。一条路通往略显繁华的官道方向，尘土气息重，隐约能听到车马声。另一条则是更偏僻的乡间小路，蜿蜒向远处起伏的山峦，安静得多。
我几乎没犹豫，抬脚就往那条偏僻小路走去。
“不走官道吗？”陈尘在后面问，语气里带着点疑惑，“官道快些，也好找地方歇脚。”
“官道眼杂。”我没回头，言简意赅，影煞门这次吃了个亏，能不能罢休还不知道呢。
身后立刻没了声音，只剩下加快的脚步声跟上来。
小路确实难走些，坑洼不平，两旁杂草丛生，露水很快打湿了裤脚。但空气清新，四下无人，只有早起的鸟雀在枝头叽喳。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天色渐渐亮透，晨曦透过薄雾洒下来。我听到身后陈尘的呼吸声稍微重了些。
我停下脚步，指了指路边一块还算干净的大石头：“歇一刻。”
他愣了一下，随即松了口气般，道了声谢，在石头上坐下，下意识挺直了背，似乎不想显露出太多疲态。
我从药囊里摸出个小瓷瓶，扔给他：“吃了。”
他接住，拔开塞子闻到那味道，脸就苦了一下，但还是毫不犹豫地仰头吞了下去。是我之前给他吃过的、能快速恢复体力和压住伤势的药丸，就是味道极其感人。
“多谢。”他哑着嗓子道，额角有些细汗。
我没理他，自顾自走到旁边一棵树下，仔细辨认着树根处几株刚冒出不久的嫩苗。
“这是……野菜？”他跟过来，好奇地问。
“毒草。”我头也没抬，“幼苗时和一种野菜极像，误食了，能让人又吐又泻三天。”
他立刻缩回了试图去摸的手。
我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看他那副紧张的样子，难得解释了一句：“不过晒干磨粉，用量得当，能治湿热、去火。”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那毒草的眼神依旧充满敬畏。
歇够了，继续赶路。日头升高，天气渐渐热起来。我找了处树荫浓郁的地方，示意停下补水。
他解下水囊递给我，自己则用袖子擦了把汗。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他小麦色的脸上，睫毛很长，鼻梁挺直，认真喝水时喉结滚动……倒是生了副好皮相。
我移开视线，拧紧水囊盖子。
“接着。”我又扔给他一小包用油纸裹着的肉干，“省着点吃，到下个能补给的地方还有段路。”
他接过，小心地掰了一半，把另一半递还给我。
“我够了。”他说。
我瞥了他一眼，没接：“让你吃就吃。”
他抿了抿唇，默默把肉干收了回去，小口地啃起来。
休息片刻，再次上路。
日头偏西时，我们终于看到了前方山坳里升起的袅袅炊烟。是个小村庄。
“今晚在那落脚。”我指了指那边。
陈尘明显松了口气，眼神都亮了些。
走近了才发现，村子很小，只有十几户人家，看起来十分贫瘠。村口几个玩耍的孩子看到我们这两个陌生面孔，立刻尖叫着跑开了。
我找了个看起来最破旧、离其他人家稍远的茅屋，敲了敲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开门的是个满脸皱纹、眼神浑浊的老婆婆，警惕地打量着我们。
我拿出几枚铜钱，又递过去一小包能驱蚊虫的药粉，用尽量温和的语气道：“婆婆，我们路过此地，想借您家柴房歇一晚，这些您收下。”
老婆婆看了看铜钱，又闻了闻那药粉，浑浊的眼睛亮了亮，终于侧身让开，哑着嗓子道：“柴房……乱……”
“无妨。”我点点头，带着陈尘绕到屋后。
柴房确实又小又乱，堆满了杂物和干柴，但至少能遮风挡雨。
我简单清理出一小块能落脚的地方，对陈尘道：“你在这等着，我去看看能不能弄点热的吃食。”
他立刻道：“我跟你一起去。”
“你老实待着。”我拒绝得干脆。
他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再坚持，只是低声道：“那你……小心点。”
我没应声，转身出了柴房。
村子太小，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买。我只用几文钱跟一户人家换了一小罐稀粥和两个干硬的杂粮饼子。
回去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柴房里没有灯，只有月光从缝隙漏进来。
陈尘靠坐在干草堆上，似乎睡着了，头一点一点的。听到我的脚步声，他猛地惊醒，下意识去摸刀。
“是我。”我出声。
他松了口气，揉揉眼睛站起来：“你回来了。”
我把粥和饼子递给他：“凑合吃吧。”
就着清冷的月光，我们沉默地分吃了那点简陋的食物。粥是温的，饼子硬得硌牙，但他吃得很认真，一点都没浪费。
吃完，他主动收拾了碗罐，又抱了些干草铺好：“你睡这里，我守夜。”
我看了他一眼，没反对。南疆养成的习惯，确实不可能在陌生地方两人都睡死。
和衣在干草上躺下，身下硌得慌，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和干草的味道。很累，却没什么睡意。
能听到外面细微的虫鸣，和他尽量放轻的、来回踱步的脚步声。
一下，又一下。很稳。
不知过了多久，那脚步声停在了柴房门口，他靠着门框坐了下来，似乎也累了。
夜很深了。
我闭上眼，听着身后那均匀的呼吸声，心里那点常年绷紧的弦，似乎稍稍松了一丝。
今晚，不必独自睁眼到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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