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城,一座极具风貌的繁荣之都。
巍峨的三危山挡去了漠北的风,清澈的疏勒河穿城而过,在城郊的鸣沙山下形成一弯水色碧绿的月牙泉。泉上拱桥如虹,两侧栏杆雕刻着栩栩如生的狮子和莲花,微风拂过,裹着暖意沙枣花香扑面而来。泉畔有绿树婆娑,芳花馥郁,令人心醉神迷。
行经丝路的商旅,无论来自中原还是西域,进入敦煌必须勘验公符。城门下巍然矗立着十六面高大的铜鼓,青黢黢的鼓面映出黯淡的天光。年轻人在城下与驼队作别,取出预先准备好的通关文书,静待检官勘验。
查阅关文的队伍冗长,周围不断传来人群的窃窃私语,话题总绕不开即将到来的大傩礼。
“——又要烧死活人祭天——”
“——大光明宗圣女——不日将抵雁门关——”
“——天山分坛主事明尊——石惊天身死——”
几个深目高鼻的胡商,操着生硬的汉话交头接耳,恐惧的语气中挟着压抑的憎恶。
年轻人眸光微动,一抹悲凉之色在眼底转瞬即逝,待公验核毕,他敛衣迈入了城中。
敦煌崇佛,坊间男女皆衣纹彩。男子多着圆领袍衫,戴幞头,女子服饰更为纷繁,广袖襦裙的妙龄少女和美妇随处可见,她们肩缠五彩帔帛,云髻高耸,婀娜多姿地穿过马蹄形的拱门,恍若壁画上的天人临世,尽显雍容秀雅。
年轻人择了一处洁净的客舍落脚,金发碧眼的胡人店主热情相迎,殷勤地奉来当地葡萄美酒与蜜瓜,言笑热切备至。听闻对方头一次来敦煌,更是盛情邀他参加今夜的大傩礼。
“敦煌每逢八月行大傩之礼,原为驱邪除魔,自辟邪公子继任城主后,此礼成了绞杀邪教信徒的血祭,届时全城皆往城中心的广场观礼。”谈及城中最盛大的活动,店主精神一振,黑瘦的面庞兴致颇高。
“你问城主为何如此仇视邪教?谁也说不清,或许是奉了剿明的王令,或许与明宗怀有旧怨。”店主人砸了砸嘴,每一个眼神都充满了好奇,感慨了半晌,“传说辟邪公子出生时口衔貔貅,人们惊为异象,齐北王召其入府,为世子伴读。公子聪俊博学,通晓三十六国语言,世子袭爵后,军政要务无不与之共商。二人对大光明宗的态度出奇一致,务必斩草除根。”
年轻人顺势问道:“敦煌如此大肆剿明,王爷也知情?”
店主人耸了耸肩道:“天下谁人不知,辟邪公子背后倚仗之人,乃是东都洛阳的齐北王,敦煌城真正的主人也是王爷,此地奉行之策,王爷岂会不知?”
年轻人眸光渐沉,没有再说。
许是见对方文质彬彬,缺乏历练,店主人好心提醒了一句,“在敦煌,聪明人都会避谈明宗,郎君初来乍到,邪教之事,还是少沾为妙。”
年轻人听出言下之意,微微一笑,神色平淡如常,“在下明白了,多谢店家提醒。”
说话间,日已西坠,暮色四合,城楼下的铜鼓轰然敲响,号角与歌吹震天而起,顷刻传遍绿洲。
长街上高悬起成千上百盏风灯,无数篝火同时燃亮,彩旗招展,花竿林立,将整座城池照得耀如白昼。城中心的广场万人空巷,声浪鼎沸,五百侲僮戴着假面鱼贯而出,在伶人高歌的《呼神名》中列队起舞,象征驱逐四方邪魔。
广场尽头是一座巍峨的高台,层层长阶铺锦曳罗,犹如通天玉道。最高处设了一方软榻,锦帛为顶,悬玉缀金,霞光流彩,极尽奢靡。六名侍女环绕塌侧,毕恭毕敬地侍奉榻上的白衣公子。
榻上的男人墨玉玉颜,俊美的五官犹如天工精心雕琢,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眸深不见底,似藏风云万千,又似空无一物。风华清冷,决绝莫测,宛如凌驾众生的神祇,垂目俯视尘寰。
男人缓缓起身,张开双臂,侍女恭敬地为他披上雪白锦袍。
敦煌城主身份尊贵,平民百姓难睹真容,唯有在一年一度的大傩仪式上方可远观一眼。翠玉金冠加顶的刹那,四周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人群为之沸腾。
近侍踏阶而拜,“启禀城主,一切就绪,时辰已至,是否开始?”
男人掠了一眼天色,波澜不惊地道出一个字,“准。”
侍从应声击掌,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高台回荡。台下铁栅轰然合围,将广场与看台隔断,随后六辆高大的马车碾沙驶入,在空地上一字排开六只巨笼,黑布遮障,密不透风。
围观者多为本地人,见惯了斩首祭天的流程,对今日的场面颇感新鲜,纷纷聚议不休。
侍从挥手示意,随着唰的一声齐响,笼门悬起,黑布掀散,人群蓦地一寂,片刻后满场哗然。
丈高的木笼里全是未成年的异族少女,高鼻碧目,雪肤朱唇,无一不是绝色胡姬,却满身污秽,遍体鳞伤,显是此前受尽了非人的虐待。
她们被关在黑笼中太久,乍见天光,不约而同地蒙住双眼,惊慌失措地挤作一团,目光惶恐,犹如一群惊弓之鸟。单薄的粗布襟褂前后,如囚犯般书有硕大的字样,每车依次是“甲”、“乙”、“丙”、“丁”、“戊”、“己”。
祭司扬声宣喝,“邪教魔徒,屡犯王化,惑乱人心,不知悔改。火焚之刑不足惩其奸恶,奉城主之命,今夜增列围猎饲兽之仪,以儆效尤。”
语毕他一声令下,驯兽师牵出数十头体型巨大的饿狼,尖嘴獠牙,目光狰狞,血红的眼睛透出贪婪的凶光,满是对食物的渴望。
大祭司继续道:“这些畜生被饿了三日,早已红了眼。台上若有擅射者,可自愿入场,依字号认领奴隶。以射台为界,射杀群狼也好,射杀他人奴隶也罢,一炷香后,所剩奴隶最多者胜,城主重重有赏。”
台下哗议四起,有人闻之色变,股栗难抑,有人则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前排一壮汉忽然起身,古铜色的肌体异常壮硕,三角眼中精光窜动,他听得有重赏,率先跃入场中。有人带头,其余人纷纷自告奋勇,不多时参赛人数已足。
大祭司冷眼扫过,宣明规则,“每人三十矢,死伤不论。若香尽后仍有奴畜幸存——”话音忽然一顿,大祭司停了半刻,似笑非笑,“能避城主三发连弩者,赦。”
话音刚落,人们纷纷交头接耳。
辟邪公子亲创的元戎弩,以铁为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威力巨大且轻便易携,曾为北藩玄甲军的镇戎利器。此弩发矢如电,避一发已极侥幸,连避三发无异于天方夜谭。前排贵胄听得所言,席间欢腾如沸,后排庶民间偶有面露不忍者,却无人敢提出异议。
隐在看台上的年轻人眉峰紧蹙,似不堪目睹这般血腥,辞别店主,无声地退下了看台。
台上传来大祭司的喝令,“开笼!”
笼门开启的刹那,驯兽师松开群狼,疾速撤离广场。成群的饿狼咆哮扑出,巨口直噬笼内,震耳的惊呼声响彻广场,刹那间撕裂敦煌的夜空。
笼内的胡姬仓皇聚拢,靠近笼门的瞬间被噬断脖颈,银亮的尖牙犹如地狱恶魔。内侧胡姬眼睁睁见同伴惨死,吓得面如土色,有的甚至当场昏死,沦为狼群食物。
极少数人侥幸从狼口脱身,向射台方狂奔,饿狼在身后穷追不舍,如幽灵般飘忽迅捷,尖爪利齿疯狂扑袭,轻易撕裂了猎物的徒劳抵抗。
射台上飞矢如电,无数利箭破空而来,目标却不是凶狼,而是那些仓皇逃命的无辜少女。
浓烈的血腥冲天而起,凄厉的惨叫响彻夜空,利箭洞穿她们单薄的肩胛和胸腹,鲜血汩汩而出,在一具具干瘦的身体上开出刺目的红花。狼群被血腥味刺激,更加凶猛彪悍,一头通体雪白的公狼猛然跃起,一口咬断落在末尾胡姬的脖颈,不等她惨呼出声,另一头饿狼又撕去一条大腿,鲜血喷溅,洒在冰冷的青石砖上,令人触目惊心。
高台上的男人神情漠然,冰冷的目光投向场中拼命奔逃的胡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袖中断玉,模糊的纹路间仿佛还残留着故人的余温。
“城主,可要给射手们更换胡宛弯弓?”侍从低声请示。
“不急。”男人淡淡开口,眼底掠过一丝阴鸷,“让她们再跑片刻,游戏才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广场对面的高阁中,一双长眸隐于丝帘之后,静静注视着场上的一切。
月华淡淡,洒落紫金袍间,俱化作俊逸风华的陪衬。夜凉如水,光转玉楼,檐下的五色风灯映出男人袖口的金丝藻秀和繁复章纹,愈发衬得他身长玉立,俊美出尘,气度奢华而尊贵。
一名侍从自楼梯口转入,利落地躬身禀告,“启禀主上,信阳公子已至,正在楼下等候。”
仿佛在意料之中,男人并未转身,薄唇轻启,仅道了一个字,“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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