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破晓时分，东方透出清亮的白。
敦煌官道上烟尘飞扬，两匹枣红骏马踏碎晨露，疾驰而来，蹄声如钟雷贯耳，惊得道旁早起的商贩慌忙避让。
为首者一袭银白胡服，身姿飒沓如流星，日光落在那张过分清俊的脸上，显出不合时宜的柔美。
二人在一间客栈外停下，眼毒的掌柜一见便知来了阔绰的金主，殷切地迎上来躬身问安，后方的随从将马匹交给伙计，随手抛过一锭碎银。
“备两间上房，要清净的。”来人声音清越，带着两分蜀地特有的口音。
掌柜见了银钱更加欢喜，打起十二分精神逢迎，“多谢郎君赏赐，小店必拣最好的物件，还望勿嫌本地粗鄙。”
客栈极大，一楼北侧是间宽敞的酒肆，此时尚未营业，仅有两名胡人少女擦拭桌案，瞥见店内来了这般客人，眼眸一亮，不约而同放下手中的伙计，如灵鸽般翩然而至，带着青春少女特有的稚嫩，格外惹人怜爱。
掌柜不动声色地退开一步，银袍人淡淡一瞥，随从不必吩咐已将人拦了，三言两语斥退。
马屁拍在马腿上，掌柜搓着手讪讪地赔笑，“新来的丫头不懂规矩，郎君莫怪。”
银袍人轻哼一声，不予理会。掌柜略显尴尬，一迭声驱使伙计收拾房间，另吩咐小二将客人迎至窗边小坐。
坐了一会，随从低声道：“此番您贸然离京，若是被娘娘知道——”
“怕什么，”银袍人毫不在意地开口，“横竖我是来找韩公子的，娘娘常说韩公子乃人中龙凤，让我多与之亲近，就算她知晓了此事也绝不会责罚。”
随从面带愁容，忧心忡忡地开口，“若是传至陛下与中宫那里，怕是同样会怪罪王爷和娘娘。敦煌与长安相距千里，您毕竟是千金之躯，实在不宜孤身来此边塞之地。”
银袍人秀眉一扬，带着几分薄恼的倔强，“陛下病着，中宫哪有心思管我？正因此地远离长安，我才更要来寻韩公子，如此才能证明我对他的心意。”
随从欲言又止，“到底您还是女儿身——”
不等说完，对面扫来凌厉的眼风，“卫纾，如今连你也敢教训我了！”
卫纾看出对方动了怒，唯有噤口不语。
窗外是萧条的街景，簌簌秋风卷起满地荒凉，整条长街被笼罩在一层昏黄的晨雾中。银袍人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秀眉微蹙，“风沙这般大，韩公子怎会喜欢这种地方？”
卫纾叹道：“敦煌终究是边塞之地，自是不能与长安相比。”
正说着，店外突然传来哭喊声，一个十一二岁的胡人少年踉跄地跌入，深目高鼻，褐发微卷，稚嫩的脸庞带着不符合年龄的桀骜，仿佛一只亟待长成的胡鹰。
紧接着闯进几个彪形大汉，为首的是个二十余岁的青年，浓眉上挑，大剌剌地披着外衫，袒露的肩臂纹满青龙搅浪，嘴边挂着一抹放荡不羁的笑。
一见来者不善，掌柜立即示意伙计上前周旋。
少年似与掌柜相识，慌忙躲到他身后求救，“冯掌柜救我！他们要将我抓给人牙子。”
“放屁！”青年一脚踢翻矮凳，“你阿爷欠我二百两银子，答应拿你抵债，你小子倒滑溜，伤了我兄弟还想跑？”
青年形貌粗疏，声音却别有特色，殊异于本地口音，似有一种胡汉夹杂的味道。
少年梗着脖子同他叫骂，“姓柴的才不是我阿爷！我阿史那只有阿娘！”
冯掌柜一听便猜出了事委，试图从旁调解，青年却不为所动，横眉竖目地恐吓，“老子不管这些！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既然你阿爷跑路了，你小子就得给我抵账。”
一旁的手下附和道：“幺哥，何苦同他多费口舌，索性强行抓走再说。”
这伙人态度蛮横，冯掌柜不动声色地给伙计递了一个眼神，对方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从墙边遛了出去。
他转向阿史那，“胡娘子何在？实在不行，先叫她凑些银子。”
“不行！”阿史那断然拒绝，硬声道，“阿娘已与姓柴的和离，凭什么还要替他还账？”
青年眼神一横，身旁的麻脸汉子一拳砸在桌案上，瞬间震碎了桌腿，台面一倾，杯盘碗盏哗啦啦碎了满地。
众人俱是一惊，冯掌柜的脸色明显不大好看。
远处的银袍人目睹了全程，忍不住起身呵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岂容尔等肆意妄为！河西律法明载，父债子不偿，你们如此目无王法，该当何罪！”
青年抬眼一睨，看清来人后嗤笑起来，“哪来的兔儿爷？也学人逞英雄。”
银袍人霎时面红耳赤，“放肆！”
卫纾手上一按，长剑出鞘，直抵青年下颚。
青年却毫无惧意，挑眉一笑，“怎么，二位初来乍到，也想跟爷爷动手？”
话音刚落，他忽然身形一闪，手中多出一柄雪亮的匕首，银白刀光侵面而来，刀下透着丝丝劲力。卫纾识得厉害，当即横剑迎上。
青年出手迅捷而狠辣，每一招都直逼要害，卫纾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青年看出她的焦躁，招式疾变，猝然转向银炮人。这一下出其不意，卫纾猝不及防回剑追袭，不想对方竟是虚招，借机在她腕上一切一夺，一把抢去她的长剑，抵住了她的喉咙，招式与她此前所出完全一致，攻守之势却完全相易。
青年好整以暇地看着二人，嗤笑出来，“就这点本事，也敢女扮男装出来行走江湖，小娘子还是回闺阁绣花去吧。”
银炮人勃然色变，“你在胡说什么！”
“胡说？”青年懒懒地拖长声音，神态轻漫，“不知谁家的小郎君会有这般惹眼的耳洞。”
银袍人猛地摸向耳垂，余光瞥见对方不怀好意的笑，惊觉上当，怒斥道：“你诈我！”
青年朗声大笑，将长剑掷回，“小美人莫紧张，爷爷虽然脾气不好，却最懂得怜香惜玉，不会将你如何的。何况今日爷爷只想要账，不欲动色。”
阿史那见状又叫嚷起来，“你休想！”
场面再次僵持起来，银袍人忽然道：“不过二百两，我替他偿了。”
语毕，她取下腰间的蝶形玉佩拍在案上，通身碧绿的翠玉在日光下流光耀眼，众人都看呆了。
青年眼底精光一闪，从案上摸过玉佩，指尖不动声色地摩挲过温润的玉面。精致的雕工绝非民间所有，顶级的成色更是世所罕见，隐约的纹路无声暗示着此乃僭越之物。青年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不显分毫，露出一副嫌弃的神情，“一块破玉就想抵二百两？”
银袍人气极而喝，“看清楚了，这可是宫——龚州珍品，二百两是你占了便宜！”
青年顿时有了底数，做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模样收下，临走前不忘对阿史那嘲道：“你小子运气不错，遇上个钱多人傻的。”
冯掌柜为人老道，早已看出其中的弯绕，却未点破。待青年一行人走远后，领着阿史那向银袍人道谢，又安排人将他送回住处。
二人前脚刚走，此前溜出去报官的店伙计，后脚领着一队不良人回来。
为首的青年军官眉峰如墨，长眸精致，五官明峻而英锐，身形颀长矫健。他甫一入门便碰上银袍人，四目相接的一刹，双方都愣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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