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实在是太过漫长了。
谷长越生于钟鸣鼎食的世家,打小便可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只要这位将门之女不想,谁都无法从她面上窥见半分她心中所想。
谷长越端坐在矮几前,背脊挺拔,披着珠光华衣也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冷冽如霜。
“长越姐。”
她抬头望去。王座上坐着的年轻帝王,终究还是开了口,低低唤了她一声。对于一位君主而言,这称呼未免太过亲昵,可此时殿内并无第三人,谷长越犹豫,便也应了。
“陛下,臣在。” 她抬手虚施一礼,干净利落,如她人一般。除了这句答应,她再无别话,仿佛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说。
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宣武帝踌躇片刻,捡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听说与蓝山下雪了。”
谷长越愣了愣,但也将话头接了下去:“陛下博闻,臣确实听说了这一异象。”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宣武帝还在等什么,于是生硬开口:“春雪古来便被视为作祥瑞之兆,臣恭贺叩谢陛下励精图治,为大启博来如此上天眷顾。”
“祥瑞之兆?是昭示你和亲的好兆头吧?”
谷长越闻言立刻僵住,而宣武帝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大约是的。我登基不过三年,便已出了四次叛乱两次蝗灾,这场瑞雪,大概是下给你的。”
他抬头眺望,仿佛在透过殿门看夜景星辰,喃喃道:“老天爷也知道,最后一位忠于大启的人,也要走了。下场雪,替我送送她,祝她路途平安,洁白无暇。”
“陛下,为大启向乌干石议和,乃臣自愿。”谷长越五体投地地跪了下去,宣武帝却不看她一眼。他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满是苦涩。他一挥袖叫她起身。谷长越慢慢起了身,好像理解了宣武帝为何能在今晚如此放肆的发疯。对她一个,再也不会回到大启故土的不归客。
一滴眼泪,从宣武帝的眼中落下。他仿佛陷入了什么长久的回忆,神情似是向往又是恐慌。
“长越姐,多好的人啊。在我还是皇子的时候,无权无势不受宠的时候,被人欺负的时候,你便如此对我,不偏不倚。虽然这是你一贯的行事方式,但当年....你对我,宛如天上璇玑星。只惜,如今大启....大启命数已尽,人人自危,”他空洞地‘哈’了一声,“但你,只有你,依旧是如此的正直,为这腐朽王朝赴汤蹈火地赴命....朝堂上他们那些食俸禄吃民脂的说你笨,笑你傻....朕,也只能任由他们去。”宣武帝自嘲一笑,“长越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一个失败的皇帝?要靠女人,才能苟且残喘....被大族世家架空,被权臣奸佞把控,要将自己心爱的女子送出给敌国.....” 他看着沉默的年轻女子,好似在透过她看更遥远的当初,追忆着什么不可追忆的时光,喉咙发紧:“当太子的时候,我知道我不受宠,于是谨小慎微,见圣也是能躲就躲,跟父皇...只求过一一门亲。求的,是他将你赐给我。”
谷长越的表情终于露出了一丝裂缝,宽袖下的手指立刻握紧成拳,随后又强行松开。
“父皇当然没应。应下的话,我也不用将你这般穿金戴银地卖出去了。无用啊....”他说到这儿不禁喘了口气,神情变得惊慌不定,闪过一瞬间的绝望,因为他现在吐露的都是一个人藏得最深的软肋,内心最细小恶毒的卑声。作为一个一无所有的帝王,自尊是他所有的全部,而在他亲口承认失败的那一刻,宣武帝那仅剩一点的自尊,也没有了。
事到如今,宣武帝反而不在乎了。他在朝堂上的风品大多是软弱无能,却又敏感重思虑,注重牌面。但当一个心思细腻敏感的人破罐子破摔时,好像也能口无遮拦。
宣武帝爱笑,谷长越从小就知道,可他今天笑得却是格外悲凉:“最后一个啊,你是大启最后一个忠臣。你怎么能走呢。你怎么能不走呢。长越姐,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窝囊废?你是不是后悔,”他静了静,转而盯住她那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道,“你是不是后悔,当初选错了人?扶持了我这个废物?”
谷长越目光清明,眼睛一眨不眨,但仔细看才会发现,那其实是一层泛着水光的泪膜。她不敢眨眼,怕眨落了那一滴不该有的泪,怕露出了那一颗不该有的怜惜之心。
“.....启明,你何必如此呢。我曾对你寄予厚望,而你.....也从来没让我失望。你已经尽力在周旋了,天下百姓都看得见,错不在你。”
“胡说!长越姐!你骗我,连你也骗我。你也骗我?你从未对我抱过期许,是么!”宣武帝掩面,将发冠上垂挂着的金流苏狠狠攒在手中。
谷长越心中五味杂陈。是,她骗了他。宣武帝启的确是一个软弱的皇帝,手段温吞,性子更是优柔寡断。他放在盛世还能捞一个体恤民情的慈皇,放在这种狼烟四起的存亡关头便只能当一个昏君。
暴政算不上,但总得认个‘无能’二字。
谷长越何尝不知?而文武百官,又何尝不晓?只怪当年淮阴王叛变,启家王储,死得也就剩这么一个了。就剩,那个会跟在她身后叫‘长越姐’的小孩儿了。
轮到谷长越陷入惆怅,但宣武帝现在倒是恢复了冷静,恢复了一位帝王该有的仪态。
“朕有自知之明,只能保证竭力守住这份启家基业,若不能,待到了地下朕自会去向列祖列宗谢罪,你此去也无需牵挂了。谷长越,谷家将门之后,领旨。”
他话锋一转,谷长越还未从思绪中转醒,愣了愣,才跪下俯首。
“谷长越,朕要你在乌干石,好好活着,有朝一日回符京。我们两个只能有一个失约。”
宣武帝语出惊人。
谷长越长跪不起,沉默着。
从启明的角度去看,也只能看到她的发旋和细瘦惨白的一截脖颈。年轻的姑娘生的高挑,眉宇间结着终年不化的冰霜,乌发束起成髻。她其实长得不是那么好看,启明这样想,不施粉黛也不爱红妆,不爱罗裙也不爱金丝扇。可他就是喜欢她了。
喜欢她是他年少时期支撑他走下去的光,喜欢她是昏暗庙堂中的一份希望。喜欢她一身清骨。喜欢她一身风霜。
喜欢她,为她亲自披上嫁衣,送去那寒冷的与蓝山。也喜欢,她不喜欢他的模样。
“臣,谷长越,领旨,此生定不负君恩。”
“起吧,长越姐。我与你攀谈多时,恐怕还要一个时辰女官便要叫你起了。”
谷长越重新落座在矮塌上,摇头:“无妨。今夜本就无安眠。”
宣武帝从皇位上一步一步走下来,走到她面前。他极力想逃脱那座金色的牢笼,可他身上穿着明黄色的蟒龙袍,千丝万缕地将他绑着系着。他抬手,可能想拂去她耳边一缕碎发,却是近乡情怯半路改了主意,收回了手,反而背在身后。
“谷长越。此去路途遥远,愿你随北疆瑞雪,平安去,平安来。”
谷长越茫然地看着他。殿外,下雨了。雨声如哭如泣。
宣武帝倒是像突然想起一样,道:“你的封号礼官拟了吗?”
“拟了,号安北。”
“换了吧。我想为你取一个。”
谷长越眨了眨眼,眼眶湿润,可她仍颤着声道:“此举不合礼数——”
“长越姐,你到了乌干石就是忽玉勒兰可敦了。这不重要的,就让我来吧。让大启的史书记下来。反正也不会有别处记载了。此世无缘,我强买强卖,长越姐,你纵容我一次吧。”
启明这时笑得很真,她这样想,便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宣武帝快步回到案台前,并未思索良久,便提笔写下二字,仿佛他早已想好,就等谷长越答应。这场景虽荒唐,却蓦然让她想起了多年前二人相识之时,启明邀她同去观灯的模样。
一切都安排好,只等她点头。
“这糖葫芦可甜啦,长越姐,你纵容我一次吧好不好?”
她看着烛火摇曳,想起了这多年不曾想起的种种宁静时刻。观花灯,品陈茶,赏青竹,君子宴,斗蟋蟀,夏日皇宫里支起的轻罗幔帐,寒天冻得结实的糖葫芦。想起了一个笑得开怀的小皇子,对她说,她人如谷雨时节,滋润万物,人间无双。
越他,心尖。
“大启皇后,号,明越。”
后记
这大启的明越公主,史料上对她记载颇少,只提了这么寥寥一笔:“忽玉勒兰氏,大启和亲公主,封号明越,乃宣武帝亲赐,宣武十三年病逝于乌干石王庭,一生无后。”
相传,她临终前唯一的遗愿,好像是去与蓝山点一盏汉启的花灯。
草原黄沙,这种精细玩意乌干石人自然不会弄,于是最终不了了之。
那谷雨终究还是没有乘着当年的花灯,落回大启符都,月光下洁白的屋檐上。
毕生忠君的人,终是负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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