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十七分。
城市像一块巨大而疲惫的电路板，在秋雨中闪烁着过度曝光的冷光。斑驳的霓虹灯仿佛是烧坏的焊点，零星地点缀着漆黑的夜空。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成了永不停止的电流噪音，敲打着这个沉睡中的城市。
在这片黑暗中，只有一栋写字楼的九楼还亮着微光。
工作室里，一盏护眼台灯和电脑屏幕共同抵御着窗外的黑暗，在房间里投下微弱而坚定的光芒。林栖蜷缩在办公椅里，像一截快要耗尽的干电池。她已经连续工作了三十六个小时，只靠咖啡和偶尔的小憩维持着意识。
屏幕上的测试页面泛着幽蓝，一行行代码如瀑布般流淌，映在她布满红血丝却异常专注的眼底。这个测试必须在黎明前完成，没有商量的余地。
就在这时，胃里一阵熟悉的、尖锐的绞痛猛地钳住了她，像一头凶猛的怪兽攻打村庄，来势凶猛而无情。
“嘶……”她倒吸一口凉气，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手指痉挛地离开键盘。这种痛楚她已经不陌生了，长期的饮食不规律让她的胃成了最脆弱的器官。
从抽屉里翻出两粒胃药，甚至没有用水就直接干咽下去。苦涩的药味在口中蔓延，她才想起自己已经整整一天没有进食了。工作室里的零食早就被她吃光，连最后一包饼干都在昨夜成了代码的祭品。
“等测试通过，一定要去便利店买点吃的。”她对自己承诺，手指却已经回到了键盘上。
时间在代码的流淌中悄然流逝，当林栖再次抬头时，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已经接近五点。
秋天的黎明不会来得这么早，窗外的世界依然被黑暗统治着。
她勉强站起身，一阵眩晕袭来，不得不扶住桌角才稳住身体。胃部的疼痛虽然减轻了些，但仍然像有个小兽在里面啃噬。林栖深吸一口气，抓起大衣和电脑包，走向电梯。
冷风在街道上肆虐，卷起几片凋落的枯黄落叶，让它们在风中打着旋地转圈，再换个地方落脚。路上没有行人，只有偶尔驶过的车辆，车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划出短暂的光带。
林栖搂紧身上的大衣，臂弯上挎着的电脑包沉甸甸的，里面装着她的命根子——笔记本电脑和平板。作为一名游戏程序员，这些设备就是她延伸的大脑和双手，记录着她所有的灵感和创造。
24小时便利店的灯光在街角散发着温暖的诱惑。店员正在货架前上货，看到林栖进来，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林栖勉强回以微笑，开始挑选食物。
她拿了几瓶能量饮料，一些即食的三明治和饭团，还有几包零食。
不知为何，原本就沉重的电脑包和越来越满的零食筐似乎变得更加沉重，她的手臂酸软得快要抬不起来。眼皮不受控制地耷拉着，整个人昏昏沉沉，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便利店里舒缓的音乐渐渐远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林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的货架开始模糊变形。
“女士，你还好吗？”店员的声音传来时，林栖感觉自己碰到了什么坚硬的地方，然后世界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清晨，天渐亮，急诊大厅的喧嚣刚刚进入第二乐章。
沈菽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着眼，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他刚送走一个心梗患者，又处理了一个多器官衰竭的病例，连续二十八小时的高强度运转让他的神经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白大褂上溅着来历不明的深色污渍，袖口被消毒液漂得发白，散发着一股医院特有的气味——混合了消毒水、血液和人类苦难的气息。
一双布满蛛网般红血丝的眼睛，眼下的乌青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口罩勒痕深刻在脸颊上，让他本就冷硬的面部线条更显锋锐。
现在的沈菽需要一杯浓度足够的黑咖啡，或者五分钟的绝对安静。但在急诊科的这片混沌中，哪一种都是此刻的奢侈品。
“沈医生，沈医生。”实习生小刘带着哭腔冲过来，年轻的面庞上写满了惊慌，“留观3床，那个急性肠胃炎来的女患者，突发室上速，心率180，喊她没反应。”
沈菽猛地睁开眼，冰封般的疲惫瞬间被强行压入眼底，取而代之的是淬炼过的、近乎本能的冷静和锐利。
他的转变如此之快，仿佛按下了某个隐藏的开关，将个人的疲惫和情绪全部封存，只留下专业和效率。
“推除颤仪，准备腺苷，跟我来。”他的声音嘶哑，却像出鞘的刀，斩开混乱的空气。沈菽一把抓起听诊器，脚步迅疾如风地冲出处置室，白大褂下摆在身后扬起一道决绝的弧线。
留观区的隔帘被粗暴地拉开。病床上蜷缩着一个年轻女人，面色惨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身体因剧烈的呕吐反射和心悸而微微抽搐。她的呼吸浅而急促，显然正处于极度痛苦之中。
令人注意的是，她旁边的床头柜上，一个亮得刺眼的平板电脑屏幕还倔强地亮着，上面是花花绿绿、不断跳动的几何图形和看不懂的英文代码。
一串白色的耳机线垂落下来，一只耳机掉在枕边，里面隐约传出节奏感极强的电子音效。
沈菽的目光快速而精准地扫过病人的状态：痛苦、虚弱、心律失常。然后，那该死的、与周围生死时速格格不入的平板屏幕和电子噪音，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他高度紧绷的神经。
“把她那破玩意儿关了。”他厉声对小刘喝道，语气是压抑不住的暴躁。都什么时候了，心率180，命悬一线。她脑子里还在跑程序？
他迅速上前，冰凉的听诊器头贴上女人汗湿的胸口。那狂乱、不规则的心跳声通过金属传导过来，敲击着他的耳膜。他需要专注，需要绝对的安静来分辨异常心音。
可那平板发出的“滴滴嘟嘟”的微弱音效，还有女人枕边那只耳机里漏出的鼓点，像恼人的蚊蚋，顽固地钻进他的听觉缝隙。
“腺苷6mg，静脉快推。”沈菽下达指令，声音绷紧如弦。护士立刻熟练地执行。
就在这时，床上的女人似乎被剧痛和药物双重刺激，身体猛地一弹，无意识的手臂挥动了一下，正好打掉了枕边那只还在顽强输出噪音的耳机。
“哐当”耳机掉在地上，里面的电子音乐瞬间被放大，一个欢快到不合时宜的、带着明显游戏感的“Level Up!”提示音在寂静了一瞬的留观区突兀地炸响。
沈菽的太阳穴猛地一跳，额角的青筋瞬间暴起。他猛地转头，那双布满血丝、因极度疲惫和此刻的干扰而燃起怒火的眼眸，死死盯住那个罪魁祸首：
地上那个还在播放着胜利音效的白色耳机，以及床头柜上那个依旧顽固闪烁的平板屏幕。
一股混杂着职业性的极度反感和个人情绪被冒犯的怒火，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冷静堤坝。
在这个充满生死考验的地方，在这个他拼尽全力与死神抢夺生命的地方，这种对自身健康的不负责任，这种在生死关头还惦记着游戏的行为，简直是对他职业信仰的亵渎。
他一步跨到床头柜前，动作近乎粗暴地一把抓起那个平板电脑。
屏幕上是暂停的游戏界面，一个卡通小人站在虚拟的领奖台上，旁边还有一行花哨的标语：“恭喜你拯救了数字星球！”。
沈菽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冰冷、充满嘲讽的弧度。他手指用力，指关节发白，几乎要将那薄薄的屏幕捏碎。急诊室的死亡阴影、持续不断的警报、家属的绝望哭泣，与这个虚拟的“胜利”形成地狱般的讽刺对比。
他猛地将平板翻转，屏幕对着床上因药物作用稍微平静下来、但仍痛苦蹙眉、半睁着眼睛茫然看着他的林栖。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浸透了寒冰的碎玻璃，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讥诮和沉甸甸的疲惫感，清晰地砸在林栖混沌的意识里：“数字星球？现实里，你连自己的心跳都拯救不了。游戏重要还是命重要，代码能给你输血吗？”
平板冰冷的边缘硌着他的掌心，屏幕上那个欢呼的卡通小人，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如此荒谬和刺眼。
沈菽眼中翻涌的，是看透生死后的冰冷荒诞，以及对这种“不务正业”到危及生命的、近乎愚蠢行为的极致厌烦。
林栖的意识在剧痛和药物作用下浮浮沉沉，仿佛在一片混沌的海洋中挣扎。男人的话语像冰冷的针，刺穿了她最后的防御。一股混杂着生理痛苦和被彻底否定的巨大委屈和愤怒，猛地冲上头顶。
她苍白的嘴唇翕动，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带着破音的尖锐，对着那个居高临下、眼神如霜的医生喊出了那句如同宣战般的话：“我的游戏能救人！你信吗？”
平板屏幕上，“恭喜你拯救了数字星球！”的标语，在急诊室惨白的灯光下，无声地闪烁着，像一个巨大而讽刺的BUG。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秒。
急诊室的嘈杂背景音似乎被瞬间拉远。沈菽那双冰湖般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不是惊讶，而是更深沉、更冰冷的审视和一丝被顶撞的愠怒。他微微眯起眼，口罩下的嘴角似乎绷得更紧。
就在这时，帘子被猛地拉开，一个护士探进头来，语气急促：“沈医生！3床需要紧急插管！血氧还在掉！”
沈菽的目光瞬间从林栖脸上移开，像切换了一个程序模块，所有的情绪被瞬间压缩封存，只剩下绝对的冷静和高效。他甚至没再看林栖一眼，转身就走，白大褂的下摆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先给她补液，止痛，送留观。”他丢下这句指令，声音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平稳，仿佛刚才那场短暂而激烈的对峙从未发生。
帘子“唰”地一声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他消失的背影。
林栖脱力地倒回冰冷的推床上，胃部的绞痛还在持续，但更让她难受的是胸腔里那股憋闷的、无处发泄的怒火和被那冰冷目光刺伤的屈辱感。
她闭上眼，急诊室刺眼的白光透过眼皮，在她混乱的视野里，似乎又跳出了那行该死的、导致她加班到崩溃的代码报错信息。
只是这一次，报错的提示符，变成了那个男人冰冷的眼神。
当林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留观病房里。窗外的天空已经泛白，雨不知何时停了。她的胃痛减轻了许多，但全身依然无力。
转头看向床头柜，她的平板和笔记本电脑完好地放在那里，显然是护士帮忙收好的。她伸手拿过平板，解锁屏幕。游戏界面还停留在那个“恭喜你拯救了数字星球！”的画面。
这是一款她正在开发的医疗模拟游戏，旨在通过游戏化的方式给普通人科普如何应对各种急症情况。昨晚，或者说是今天凌晨。她正在测试游戏的心律失常模块，试图让虚拟角色的心电图表现更加真实。
讽刺的是，当她在游戏中模拟心脏急救时，自己的心脏却出了问题。
林栖苦笑一声，关掉了游戏界面。她的目光落在代码编辑器上，那里还打开着她呕心沥血多年的项目。这就是她口中的“能救人”的游戏。但在那个医生眼里，恐怕只是不值一提的“破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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