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咖啡厅弥漫着现磨咖啡豆的香气，柔和的爵士乐低低流淌，冲淡了医院固有的消毒水味道。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在浅木色的桌椅上。这里比外面门诊大厅安静许多，偶尔有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或神色稍缓的家属低声交谈。
林栖特意提早到了，选了个靠窗的安静位置。她特意换下了那身显眼的病号服，穿着顾然送来的一套舒适休闲装：柔软的针织衫和长裤，虽然比不上她平时惯穿的利落职业装，但至少让她感觉自己重新像个社会人了。
面前摆着一台打开的轻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游戏的初步概念草图，她小口喝着温热的燕麦拿铁，目光偶尔掠过窗外绿意盎然的庭院，指尖在平板上轻轻滑动，复习着待会儿要讨论的游戏概念图。
一道修长的阴影落在桌面上，“林小姐？”清冽的男声响起，音调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林栖抬头，脸上准备好的职业微笑在看清来人的瞬间彻底僵住，随即迅速褪去，换上了毫不掩饰的错愕和一丝不悦。
沈菽站在桌边，身上不是象征权威的白大褂，而是一件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衬衫和黑色长裤，挺括的肩线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冷静而专注，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像是病历夹的文件夹，另一只手则随意地插在裤袋里。他看起来不像来聊游戏的，更像是来进行一场严谨的会诊。
原来就是他。
“沈医生。”林栖压下心里那点因为之前隔空交锋而残留的不爽，尽量让语气显得专业而平和，“请坐。”
几乎是同时，沈菽也认出了她。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凝，显然也没料到王主任口中的“游戏制作人林小姐”就是之前那个“恭喜你拯救了数字星球”；还不遵医嘱、试图溜出病房工作的病人。
他好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成一贯的平静无波，但那份平静下，是同样清晰的疏离和评估。
空气中弥漫开一种无声的尴尬和互不待见的微妙张力。
“林小姐。”沈菽微微颔首，在她对面坐下，动作优雅却带着一种无形的距离感，“刚处理完一个紧急病人。”他的解释简短至极，更像是一种程序性的告知，而非表达歉意。
服务生过来，他只要了一杯冰水，视线重新落回林栖身上，直接切入正题：“王主任应该已经把项目的初步构想告知你了。关于急救知识科普游戏，尤其是心肺复苏和AED使用部分，我希望确保所有的操作流程和细节都严格遵循最新国际指南，不能有任何误导性的简化或……”
“好。”林栖将平板转向他，屏幕上是她构思的一个简单场景：一个卡通风格的角色在公园里突然不适倒地。“这个小游戏会分成不同的小模块，比如说这个：初步设想是从最常见的公共场所突发心脏骤停开始。第一个模块，重点是让玩家学会识别危险信号和正确呼救。”
沈菽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屏幕上，看得仔细。片刻后，他点了点头，从活页夹里抽出一支看起来很有分量的金属钢笔。
“核心指征是两个：‘无反应’、‘无正常呼吸’。”他用笔尖虚点在屏幕相应位置，语气冷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游戏里必须用最明确的方式突出这两点，任何模糊的表达都可能造成误导。”
他的直接和精准让林栖稍稍怔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快速在备忘录上记下。“明白。我们会设计成强交互提示，比如需要玩家手动去检查呼吸和脉搏。”
“可以。”沈菽表示认可，接着翻过一页活页夹，上面是他手写的一些要点，字迹清晰有力，“呼救环节，信息传递需要完整：地点、事件、患者当前状态、已采取措施。最好能模拟真实急救调度的提问逻辑。”
“这个思路很好！”林栖眼睛微亮，没想到他考虑得如此具体，“可以做成分支对话树，玩家需要选择正确的信息选项来应对调度员的提问。”
“嗯。”沈菽似乎对她的理解速度感到一丝满意，极轻微地颔首。他稍作停顿，目光从屏幕移开，看向她手边的咖啡杯，又移回她的脸，语气依旧平淡无波：“接下来是胸外按压。游戏里打算如何模拟频率和深度？”
“考虑用节奏音效和视觉引导，比如一个上下起伏的节拍器，要求玩家跟着节奏点击。”林栖解释道，一边说一边观察着他的反应。
沈菽听完，若有所思地用钢笔尾端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极轻的“嗒、嗒”声，稳定而快速。“每分钟100到120次，大概是这个节奏感。可以接受。”他话锋一转，“但深度很难量化。游戏里或许应该强调‘用力压、快速压、让胸廓充分回弹’这个核心要领，而非追求一个虚拟的数字。错误示范必须避免。”
他的建议实际且可操作，林栖忍不住点头：“有道理，虚拟环境确实很难精确模拟力度，强调核心原则更重要。”
讨论似乎正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咖啡厅里氛围舒缓。林栖稍放松了些，开始描述她构思中的一个“情景模拟”模式，“玩家需要在不同场景：如地铁、家中、办公室等，做出正确判断和操作。”
她讲得有些投入，语速加快，手指在屏幕上比划着。忽然，一阵轻微的晕眩感袭来，她下意识地停下话头，抬手轻轻按了按太阳穴，脸色似乎又白了一分。
沈菽叙述的声音停了下来。
他看着她，目光在她缺乏血色的嘴唇和微蹙的眉心上停留了两秒。咖啡厅柔和的灯光下，能看清她眼底淡淡的青灰。他沉默了片刻，原本公事公办的冷淡语气里，似乎掺入了一丝极细微的、难以察觉的别的情绪。
忽然开口，打断了她关于“游戏趣味性”的阐述，问了一个与当前话题似乎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前天擅自离开病房，中断输液，”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护士还说你想提前出院。”
林栖一愣，准备好的说辞卡在喉咙里。她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带着一种医生特有的、令人不适的审慎观察。
“项目不等人，沈医生。”她放下按着太阳穴的手，挺直背脊，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更有力，“一点小毛病，没那么娇气。”
沈菽镜片后的目光锐利了些许，那点细微的别样情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苛刻的冷静。“急性肠胃炎继发室上性心动过速，伴有明显电解质紊乱。这在你看来是‘小毛病’？”他陈述她的病情，语气平稳得像在念病历，却字字清晰，“‘项目不等人’，但身体会。你现在的状态，并不适合进行高强度的脑力劳动和情绪波动。”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她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咖啡，又加了一句，语气更冷：“包括摄入咖啡因。”
林栖的脸瞬间涨红了，不是虚弱，而是被气的。刚才那点因为专业讨论而建立起的微弱好感荡然无存。他又来了！这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只有他懂得珍惜生命、别人都在胡闹的姿态！
“沈医生，我的身体状况我自己清楚，不劳您费心评判。”她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明显的抵触，“我们现在讨论的是项目，不是我的病历。”
沈菽看着她瞬间竖起的尖刺，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抿紧了一下，但表情依旧没什么变化。他重新拿起钢笔，笔尖在活页纸的某一行上点了点，将话题生硬地拉回正轨，但语气比之前更显疏离，“回到正题。关于你刚才提到的‘多情景模拟’，我认为……”
然而，气氛已经彻底改变了。刚才那片刻趋于缓和的专业交流被一种冰冷的尴尬取代。阳光依旧温暖，咖啡依旧香醇，但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栖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堵着一口气。沈菽则完全恢复了最初那种公事公办的冷漠模式，给出的意见依旧精准，却不再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最终，讨论在一个算不上融洽、但也未再爆发直接冲突的氛围中勉强结束。
沈菽合上活页夹，站起身：“今天的要点我会整理出来。下次会议时间，麻烦林小姐提前微信与我提前确认时间。”
“好的。”林栖也站起来，语气平淡。
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背影挺拔却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
林栖站在原地，看着窗外他穿过庭院走向门诊楼的背影。长长吐出一口闷气，飞快地给顾然发消息：「顾然！！！你昨天就知道那个S是那个刻薄鬼沈医生对不对？为什么不告诉我，看我出丑很好玩吗？绝交两分钟！现在开始计时。」
这个男人，专业上确实无可指摘，但那种渗透在骨子里的控制欲和说教癖，真是让人……难以忍受。她低头看了一眼桌上凉透的咖啡，又摸了摸自己依旧不太舒服的胃部，莫名地感到一阵烦躁。
林栖拎着电脑包，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店，阳光洒在她身上，却驱不散心里的那点憋闷。她拿出手机，看着和顾然的聊天界面，那“绝交两分钟”的计时才刚刚过去一分十五秒。
她撇撇嘴，还是发了一条消息过去：「计时取消。但你要请我吃一顿大餐赔罪。另外，快给我补补这个沈菽的底细。他怎么就是急诊科的‘定海神针’了？王主任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顾然看着手机上传来的消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手指飞快地回复：「一顿大餐没问题，至于沈师兄嘛……他可是我们院的传奇人物哦，人送外号‘冷面阎罗’，技术超神但也严格得要命。不过，能让他吃瘪的人，我还是第一次见呢栖栖子。」
林栖看着回复，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冷面阎罗”？还真是……贴切。
而回到办公室的沈菽拿出手机，翻到林栖的微信。她的头像是一个像素风的游戏角色，朋友圈里大多是各种游戏行业的资讯、技术分享和偶尔的加班吐槽，活力十足，甚至有点……吵闹，和他一片空白的界面形成鲜明对比。
他微微皱了下眉，最终还是点开了备注编辑，将“林栖”两个字后面，默默地加上了“（项目合作）”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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