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残响
机械表的指针划到12重叠在一起。
午夜。
宋知策的指尖划过显示器上最后一行数据,旁边病房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是深夜里唯一的背景音。然而,在那看似平稳的波形和数字之下,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像一根细小的竹刺,扎入他高度专注的神经。
是波形。一段本该平滑过渡的脑电活动,在放大到极限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持续仅13毫秒的锯齿状畸变。像一段完美代码中,嵌入了一个绝对错误的字符。
月光透过窗户映在办公桌上,泛起冷冷的光。
不是设备干扰。他排除了所有技术性错误的可能性。
这种异常,违背了他所知的一切神经电生理学原理。
一种冰冷的偏执攫住了他。他调出原始数据流,屏幕上的代码如瀑布般倾泻,他自己编写的分析算法正在全力运转,试图定位、解析、并消除这个“错误”。
汗水从后背浸出,像那双熟悉的手再次揪住了他的后领。
就在此时,异变发生了。
监护仪屏幕上,那个代表病人心跳的、稳定跃动的绿色光点,毫无征兆地停滞了。
不是变成直线,而是像视频卡顿一样,凝固在了屏幕的正中央。
足足一秒。
紧接着,它又猛地跳动了一下,仿佛要挣脱某种束缚,随即再次凝固。
一卡一顿。像一个濒濒死的、挣扎的节拍器。
宋知策猛地站起身,职业本能让他就要冲向病房。但他的身体却被钉在了原地。
他看到,那卡顿的、不再规律的心跳光点,在屏幕那冰冷的绿光映照下,竟开始拖曳出残影。
不是一个,是无数。
那残影脱离了光点本身,如同拥有生命般,在屏幕上蜿蜒、爬行……最终,勾勒出了一个他无法理解的、扭曲的符号。
嗡——
一股高频的、几乎要震碎颅骨的嗡鸣声毫无征兆地在他脑中炸开。眼前的景象开始疯狂地扭曲、拉长。
办公室的墙壁像融化的蜡一样向内坍缩,又向无尽的远方延伸。档案柜的影子被无限扭转,扭曲成一条没有尽头的、黑暗的隧道。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被一种浓烈的、带着铁锈和焦糊味的异样气息粗暴地覆盖。
宋知策无法动弹,重力仿佛突然消失了,醉酒般的眩晕敲打着他的神经中枢。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坠落,而是整个现实结构在他周围崩解、蒸发。
最后映入他意识的,是电脑屏幕上,那个由心跳残影勾勒出的符号,正散发着不祥的、暗红色的微光。
“这……不可能……”
这是他理性世界彻底崩塌前,最后的残响。
第一章窑底
触觉最先回归。
冰冷。粘腻。一种滑腻又裹着颗粒的触感正从他的指尖传来,他似乎正无意识地用力抓着什么。
然后是嗅觉。
浓重到令人窒息的、带着陈腐气息的湿土腥气,猛烈地冲入鼻腔,混杂着某种矿物被高温灼烧后残留的焦糊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甜腥到令人作呕的**感。
他本能地吸进一大口黏腻的空气,然后猛烈咳嗽起来。
这绝不是医院。
宋知策猛地睁开眼。
肺内的压力让他的视野里显出一片混沌的黑暗。几秒后,瞳孔才艰难地捕捉到光源——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得如同灰烬余温般的暗红色光芒,勉强勾勒出一个巨大得令人心悸的空间轮廓。
粗糙的、看不到顶的砖砌拱顶。无边无际的、潮湿冰冷的土地。他正瘫坐在地,手指深陷进一片暗红色的、质感奇特如半凝固血液般的黏土之中。
他的大脑,那架精密如仪器的大脑,在本能地疯狂重启,试图收集数据,建立认知模型:空间结构、空气成分、地质分析……
错误。无法识别。逻辑链断裂。
所有他赖以构建世界的模型,在此刻全部失效。一种前所未有的、源于绝对未知的寒意,比地底的寒冷更刺骨,瞬间攫住了他。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构成“自我”的东西,正在极其缓慢地…变得稀薄。
“咳……咳咳……”
比之视觉,声音具有滞后性,一阵压抑着的、带着痛苦和茫然的呛咳声,从他附近响起。
宋知策猛地转头,全身肌肉下意识紧绷起来。
几米外,一个身影正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动作间带起一阵细碎土石的滑动声。那是个年轻男人,穿着一件沾满了暗红色泥污的皮夹克,身形利落,但此刻显得十分狼狈。
是这个怪异场景下的第二个活人。
那人似乎也感觉到了宋知策的视线,抬起头。暗红的光线掠过他的脸,眉眼清晰,鼻梁很挺,但此刻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惊疑不定和强压下的震动,嘴角紧抿,下颌线绷得直直的。他的目光和顾越的在空中短促地碰撞了一下,带着同样的警惕和审视。
“喂……”对方先开了口,声音因吸入尘土而有些沙哑,带着些迟疑但吐字清晰,“你也是……莫名其妙就到这鬼地方了?”他的问题直接,带着一种试图在混乱中抓住一点实感的迫切。
“我叫宋知策。”宋知策报出名字,声音因干涩而低哑。他试图站起来,却发现双腿有些发软,一种被整个世界抛离后的虚脱感蔓延开来。“不清楚现状。但这里的物理前提……全是错的,我不知道自己通过哪条通道来的这。”他习惯性地用最冷静的语气陈述最荒谬的事实,这或许是他仅存的锚点。
说话时,他的眼角余光扫过对方的皮夹克——肘部似乎有些磨损的痕迹,裤脚似乎还沾着干燥的草屑,显然来自于“并不规整的环境”。
“顾越。”对方出于礼貌回应了名字,他终于站稳,下意识先拍打了一下手臂上的泥污,这个细微的动作流露出一种保持体面的本能。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宋知策,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捕捉的探究,鼻尖传来一缕消毒水的淡味,像是某种遥远的印象被突然触动,但又无法确信,他看到宋知策绷紧的指节,在警惕中天然掺进一些克制。“物理前提?我觉得咱们像是被扔进了哪个被遗忘的古代窑坑……”
他的比喻无意间却贴近了某种令人不安的真相。
来不及交流更多,一阵极其细微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从更远处的阴影里飘来,就像蛛丝一样缠绕过来。
两人本能地瞬间噤声,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同时望向声音来源。
在一个巨大的、残缺的砖砌平台后面,隐约能看到一个蜷缩着的瘦小身影,正不住地发抖。
顾越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他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先侧耳倾听了几秒,判断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然后才压低声音对宋知策说:“那边…好像是个小姑娘?”
他的语气里带着询问,但身体已经微微倾向那个方向,是一种准备行动的姿态,显示了他的关切并非虚假。
宋知策点了点头,他的判断也需要获取更多信息作为支撑。两人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小心地绕过散落的废坯和砖块。
靠近后,他们看到一个女孩正蜷缩在地上,穿着校服,齐耳的短发被泪水和泥污黏在双颊上,她尽可能地贴近平台和墙面的夹角,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发出的呜咽声支离破碎。
顾越停在了一个不会给她造成压迫感的距离,声音放得更缓:“嘿,没事了,我们不是坏人。能告诉我们你的名字吗?”
女孩只是拼命摇头,眼泪混合着泥污往下掉。
宋知策的视线则越过了女孩,他的夜视能力似乎更好一些,或者说,他更习惯于在黑暗中观察。“那里还有人。”他声音极低,示意顾越看向更暗的远处。
阴影里,似乎有一个完全静止的人影,她同样抱着膝盖,头却深埋着,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毫无反应,同样的姿势,却给人一种异常的、冰冷的观察感。
另一个方向,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伴随着一种神经质的、絮絮叨叨的低语:“……维度不对……克莱因瓶?莫比乌斯环?不对……观测者效应……”
只见一个戴着破碎眼镜的中年男人正趴在一面砖墙前,手指颤抖地在上面划拉着根本不存在的公式和图形。
更远处,一个高大壮实的身影正愤怒地用肩膀撞着一根看起来无比坚固的承重柱,发出沉闷的哐哐声,嘴里压抑地低吼着:“放我出去!妈的!”
而一个穿着考究但已脏污的西装马甲的男人则站在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注意到宋知策和顾越的视线,只是漠然地移开了目光,仿佛在评估一群注定失败的实验品。
绝望、愤怒、崩溃、冷漠、观察……各种情绪在这片巨大的地下窑厂中无声地蔓延、发酵。
就在这片混乱的低语和撞击声中——
咚…咚…咚…
一阵缓慢、沉重、带有某种陶瓷质感回响的脚步声,从最深沉的黑暗中传来,精准地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了。
小璐的啜泣噎在喉咙里。孙老师的喃喃自语戛然而止。王大勇撞墙的动作僵住。周铭放下了抱臂的手。阴影里的林婉,肩膀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
宋知策和顾越猛地转向声音来源,因为站的相对更近,身体下意识地微微靠拢,形成了背对背的微弱防御姿态。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一个身影,踏破了黑暗,步入那暗红如血锈的微光之中。
它比常人更高大,动作僵硬得不似活物,每一步都带着关节摩擦般的“咔哒”轻响。它穿着一身破烂不堪、被窑火和泥土浸染得看不出原色的粗布衣。而它的头部——
那是一个烧制粗糙、釉彩剥落、布满细小裂痕的陶俑头颅。五官只有模糊的隆起和凹陷。一双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不见底的空洞,没有任何反光,只有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
它停在了这群被困者的中心,僵硬的脖颈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那陶俑的面孔缓缓转动,空洞的眼窝扫过每一张惊惧惶恐的脸。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了。那声音非男非女,没有一丝语调起伏,更像是无数细微的陶片在剧烈摩擦、振动后产生的、模仿人类语言的怪异合成音,带着一种被漫长时光磨蚀后的麻木与冰冷:
“新柴火……来了。”
陶制的下颌开合着。
“听好……窑的规则。”
“无名者……即为薪柴。”
“想活……就找到……你们的名。”
规则,伴随着这非人的角色一同降临,将一种超现实的体感清晰地刻入了每个人的脑子里。
工头那非人的、陶片摩擦般的声音还在冰冷空气中震颤,留下的真空迅速被更深的恐惧填满。
“名……我的名字?”像是突然被惊醒一般,小璐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的脸上满是更大的恐慌,“我记得!我叫小璐!我不要当柴火!”她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反复念着自己的名字,仿佛声音大一些就能确证自己的存在。
“哼,名字?”周铭冷笑一声,推了推眼镜,镜片在暗红微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它要的显然不是这个。如果只是记住称呼,那我们所有人都‘有名’,直接报给它就好了。那规则还有什么意义。”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剖析感,“我想,它要的,恐怕是更有‘价值’的东西。比如……你的技能?你的记忆?或者说,你的‘灵魂’?”他刻意压低了最后两个字,语气有些吓人,引得小璐又是一阵剧烈颤抖。
“放你娘的狗屁!”王大勇怒吼一声,他对这种故弄玄虚感到极度不耐烦,也更恐惧于这种未知的索取。他猛地踏前一步,几乎是指着工头的陶俑鼻子,“少他妈装神弄鬼!要干什么直说!把老子弄出去!”
那工头毫无反应。空洞的眼窝甚至没有转动一下,仿佛王大勇的愤怒只是一缕无关紧要的空气。这种彻底的无视,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窒息。
“不对……都不对……”孙老师抱着头,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命名……是一个过程……一个仪式……需要媒介……需要祭品……这里的熵增方向是反的吗?……”他是从书房突然来到这的,来之前他正在对自己刚刚总结的定律进行验证,此时他反倒是最不害怕的那个人,而是陷入了自我的逻辑迷宫之中,对危险毫无感知。
大家的反应各异,宋知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周铭的话虽然刺耳,但指向了一种可能性。“价值”……“象征”……结合工头所说的“找到”,以及脚下这片异常黏土……一个模糊的、令人不安的猜想在他心中成型。
“难道是塑形?”顾越皱紧眉头,他蹲下身,抓起一把黏土。他刚刚醒来时也被那入手粘腻冰冷的感觉吓了一跳,虽然看起来是土,但显然触觉的异常让他极其不适,仿佛握着的不是泥土,而是某种凝固的污秽。“用这玩意儿?捏个自己?这算什么?过家家吗?”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东西极其不祥,但逻辑上又似乎可以说得通。
“总得试试!”王大勇早已按捺不住,他是最早一个来到这儿的,被困已经有十几分钟,早被这黏腻甜腥的空气憋得难受,他渴望行动,渴望打破这令人发疯的僵局。他粗鲁地扒开顾越,大手一挥,攫起一大团黏土,开始毫无章法地揉捏。“不就是捏泥人吗!老子叫王大勇!这就捏个‘王’字给你看!”他试图将黏土压成一个粗糙的方块。
这无疑给了那充满恐惧的女孩儿一点指引,有了开头人,她也小心翼翼地蹲下,试图做点什么。
然而,那团黏土在王大勇的手中仿佛拥有惰性,难以成型,更别说能捏出什么具体的字来。
就在这时,一直喃喃自语的孙老师似乎被“塑形”这个词点醒了。他猛地抬起头,破碎的眼镜后,眼睛闪烁着一种病态的、狂热的光。
“塑形……我明白了!是信息!是形态赋予!”他像是抓住了真理的尾巴,猛地扑向地上的黏土,双手疯狂地挖掘着,“知识!我的知识就是我的‘名’!我要把它写出来!刻出来!”
他完全无视了黏土的特性,只是用颤抖的手指,拼命想在泥地上刻画他刚才念叨的那些公式和符号。他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癫狂,嘴里语无伦次地喊着:“希尔伯特空间……黎曼曲面……看见了吗?这就是我!这就是我的名!”
宋知策没有说话。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暗红色的黏土,冰冷粘腻的触感从指尖传来,像一种活物的舔舐。他看着工头那空洞的眼窝,又看向脚下这片无边无际的、仿佛在微弱呼吸的土地。一种前所未有的、源于绝对未知的寒意,织就一张大网,瞬间困住了他。
“喂!老头!你冷静点!”顾越察觉状态不对,出声喝道。
但已经晚了。
孙老师的行为,似乎触犯了某种无形的界限。
一直静止如雕像的工头,那陶俑的头颅,发出“咔哒”一声脆响,骤然转向了他。
没有言语。没有动作。
只是那空洞的眼窝,“看”向了他。
孙老师正在疯狂刻画的动作猛地一僵。他脸上的狂热瞬间凝固,然后像脆弱的瓷器一样碎裂,被极致的恐惧取代。
“不……不……我的公式……在消失……”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向地面。他刚刚刻下的那些痕迹,正在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方式平复,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
而更可怕的是,他本人,也开始变得……模糊。
就像一幅被水浸湿的画,他的轮廓开始失去锐度,颜色开始褪去。他的身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不稳定的状态。他试图尖叫,但发出的声音也变得扭曲失真,像是从很远的水底传来。
“救……我……我不想……”他的话语断断续续,身体像信号不良的影像般闪烁。
所有人都被这恐怖的一幕惊呆了。
小璐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死死捂住嘴。王大勇捏着泥团的手僵在半空。周铭瞳孔收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阴影里的林婉,终于抬起头,露出的半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过份冷静的眼睛。
宋知策和顾越几乎同时向前一步,但一种无形的、强大的压迫感从工头身上散发开来,让他们无法真正靠近。
孙老师的身体闪烁得越来越快,越来越透明。最后,在一次剧烈的、无声的闪烁后——
他彻底消失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