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号下午五点左右，李烨正一个人在楼上写作业。
他爸几分钟前起床下楼了，恼人的鼾声消失，他得到珍贵的清净，想着放松一会儿，便拿起了手机。
手机上也没什么事情，同样清净得很，先前吕宏远还会偶尔找他聊天，这几天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估计是向他吐露心声之后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漫无目的地翻着各类软件，每一个都点开看看，每一个都待不长久。三五分钟之后他彻底没了兴趣，又重新拿起了笔，开始跟英语大作文鏖战。
他写得磕磕绊绊，实在不想再写下去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冰红茶”和他爸聊天的声音——其实他感觉现在还叫那人“冰红茶”不太好，应该改口叫“秦闲他爸”——于是他放下笔，把自己的注意力都转移到耳朵上，开始偷听。
李军盛问秦逸天：“放假放几天啊？”
“五号早上上班。”秦逸天说。
“哇，放这么多。”李军盛说，“比你儿子还多半天了。”
“哈哈，放假没钱拿啊老板。”秦逸天笑了笑，“我还想买房呢，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付得起首付。”
“今年能攒够钱吗？”李军盛问。
“那肯定不能。”秦逸天说，“明年这个时候估计差不多。”
“那也快了。”李军盛像是在安慰秦逸天，“等买了房就好了。”
“是咯。”秦逸天的声音渐渐小了，估计出了店门。
偷听完，李烨在心里问自己：秦闲家明年买房的话，会买在哪个小区呢？
离旭华比较近的小区有三个，都在他家那一片。他不知道各个小区的房价有没有差别，然而他本能地认为，如果有，秦闲家肯定会挑最便宜的小区。
如果秦闲家跟他家不在同一个小区，那他们就做不了邻居了。
不过还好，他现在跟秦闲已经认识了，不会有擦肩而过的遗憾。而且，就算在不同的小区，他们想见面，也就是走几步路的事情。
这样想着，他突然一愣——自己跟秦闲也没有很熟吧，他为什么要思考这些？秦闲家要在哪里买房，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得出的原因是，秦闲身上有“邻居”这一层地缘关系在，他对待秦闲的方式会有区别、还会不自觉地把秦闲放在一个比较重要的地位，也算是理所当然。
总不能是因为自己对秦闲居心叵测吧，虽然自己的确是个同性恋，虽然秦闲长得是挺好看的，但他并不是那种花心浪荡到能对刚认识没几天的朋友心怀不轨的人。
写完作业下楼，无所事事地玩手机玩到了饭点，吃完晚饭没多久，本来他要上楼写作业的，他妈突然把他叫住，问他要不要出去逛街。
李烨问：“那今晚可以不写作业吗？”
“就这么不想写？”范新梅无奈，“行吧。”
于是李烨欣欣然跟着他妈出了门。之前他跟秦闲走的方向通往大马路，今天跟他妈走的方向则相反，越往前就越深入这条街。而这条街的另一个尽头有一家生活超市，超市附近有个菜市场，超市和菜市场中间的广场上还夹着各种各样的小店：卖衣服的、卖零食的、卖日用品的……除了小店，每天晚上还都会有五花八门的流动摊位在广场上聚集。广场上的烟尘和各种食物的气味聚在一起，凝成了这条街上唯一的“夜市”。
两人到达广场上时华灯初上——如果那些店家的灯能算是“华灯”的话——各种摊贩们刚来没多久。由于这几天各个工厂都放假，广场上的人比平时多了许多，每个小摊前都挤得满满的，李烨根本看不见小摊卖的究竟是什么。
“你想吃面筋吗？”范新梅问他。
李烨想了想，说：“可以啊。”
然后母子两人凭着记忆走到卖面筋的三轮车前，从顾客的空隙里一看确实是面筋。范新梅跟老板说了声要什么，然后他们就开始无所事事地等待。
等待的过程中，烤面筋烤出来的烟总往李烨身上飘。李烨想换个位置站，刚一转身，视线却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秦闲的。
秦闲是跟他妈一起来的，李烨看到他的时候，他显然也已经看到了李烨，正站在他妈身边，微笑着朝李烨招手。
肖柔看到范新梅，带着秦闲快速往前走了几步，跟范新梅打招呼道：“老板娘也来逛街啊？”
范新梅回头：“对啊。”
两个母亲开始闲聊些家长里短，秦闲悄悄扯了扯李烨的衣服下摆，示意李烨往旁边站一点。李烨懂了他的意思，跟着他往外走了几米。
等他们站定，秦闲看了肖柔一眼，然后问他：“你吃饭了吗？”
“吃了啊。”李烨回答，“你没吃？”
秦闲苦笑了一下：“可以这么说。”
李烨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秦闲解释道，今天的晚饭是他妈做的，首先他妈并没有烹饪上的天赋，其次他妈一年到头做饭的次数两只手都数得过来，经验也基本为零。而且她连做过的菜都不一定能做好，还喜欢研究新菜品。三者合到一起，导致她做出来的食物往往色香味俱无。今天的晚饭她做了两道菜：一盘青菜、一盘土豆炒肉。青菜里的盐多得能用来做人造沙滩，土豆炒肉干得像撒哈拉沙漠。秦闲一家人忍着不适吃了一半，最后实在受不了，才决定上街来买点吃的。
李烨听了，笑着说：“你也太可怜了。”
秦闲幽幽地看了眼和范新梅聊得正开心的肖柔，叹了口气。
秦闲叹完这口气，范新梅喊了李烨一声，跟他说面筋好了。李烨小跑过去从老板手里接过塑料袋，然后范新梅跟肖柔告别
李烨本打算就这么跟着他妈走掉，却又想起什么，拿着装面筋的袋子重新小跑到秦闲面前。
秦闲看着他，玩笑道：“你是要当着我的面吃面筋吗？”
“别把我想得这么坏。”李烨撇撇嘴，然后从塑料袋里拿出一根面筋，递给秦闲，说：“给你吃的。”
秦闲笑了，说了声谢谢，从李烨手里接过面筋，三两下就吃完了一整串。
“慢点吃，小心噎到了。”李烨笑着说，“我走了啊，拜拜。”
秦闲正在咀嚼，没能力说话，便朝他挥了挥手。
李烨母子走后，肖柔找到在一旁站着的秦闲，问他：“你想吃什么？”
秦闲捏了捏手上的竹签，回答道：“烤面筋。”
晚上回到家，许久没动静的吕宏远给李烨发了条消息。
【吕宏远】你没把我跟你说的事告诉别人吧？
【耶】我怎么可能跟别人说
【耶】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吕宏远】没有就好
【耶】你现在缓过来了？
【吕宏远】没错，写了两天作业，我已经冷静了
【吕宏远】反正喜欢一个人又没什么丢人的
【耶】至理名言【强】
【吕宏远】我怎么感觉你在敷衍我
【耶】我认真的
【吕宏远】那好吧
【吕宏远】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追到
【耶】我为你加油
【耶】【动画表情：奥力给】
李烨本来想发那只鸟的表情包，但最后还是挑了个其他的。
【吕宏远】先不说这个了
【吕宏远】打不打游戏？我这两天都没怎么打，现在手痒难耐
【耶】算了，我懒得打
【吕宏远】那好吧，我去单排
其实李烨说的是假话，他不是懒得打，只是家里没网络，如果用流量的话很可能会卡，到时候坑了吕宏远，他会不好意思。
至于为什么家里没网络，因为他爸妈一直没给家里装宽带。李烨问过几次为什么不装，得到的回答是：“每天就晚上几个小时待在家里，装了不是浪费钱吗？”
他不得不承认，爸妈说的是对的，给家里装宽带的确是浪费钱，然而这却给他带来了一点麻烦：当类似今天这样别人邀请他打游戏的情况出现的时候，他只敢回答别人“不想打”，而不敢说“家里没网打不了”。因为如果他说家里没网，那朋友肯定会问怎么他家连网络都没有，到时候他怎么回答？“我家是开店的，只给店里装了网”吗？
他可不想让同学知道自己拥有的是个开便利店的、连装宽带的每个月一两百块钱都要斤斤计较的家庭。
虽然表面上看，他说不想打也不会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但如果每次别人来找他他都说不想打，久而久之，就不会有人来找他了。毕竟没有人喜欢热脸贴着冷屁股。
那他就没朋友了。
他摇摇头，把这些有的没的从脑子里甩出去，看了会儿手机，又陪他妈看了会儿电视剧，最后上楼睡觉了。
第二天早上，他是被暴雨吵醒的。
他睡眼惺忪地醒来时，暴雨正劈里啪啦地砸在房间的窗户上。他看着窗外黑压压的天，愣了愣，接着猛然下床穿好拖鞋，连牙都顾不上刷就跑到了一楼阳台。阳台的窗户打开，他爸买的那些花花草草被风吹得左摇右晃。他连忙关紧窗，再把被吹歪的花盆摆正，然后才松了一口气，开始环视阳台。
这个阳台本来空空荡荡，只有一个洗衣机，但他爸不知从哪一天开始突然爱上了侍奉花草，乐此不疲地往家里买绿植。发财树、栀子花、金桔等草木在阳台上摆了一圈又一圈，数目多得像百果园。
现在百果园里没有一个成员受伤，李烨很欣慰。
他回到二楼洗漱，接着又下到一楼，躺在沙发上玩手机。
他妈起床后先到阳台上看了一眼，然后和他一起躺在沙发上，玩手机。
虽然说他们有雨衣，但这场暴雨实在是太过来势汹汹，就算穿着雨衣也不见得能挡住多少，母子两人就没打算骑电动车去店里。他们在家待到十一点多，雨总算是稍微小了一些，两人这才下楼，穿上雨衣，开着电动车出发了。
到店里刚好是饭点，今天没买菜，范新梅让李烨自己去街上找点吃的。李烨带着钱和雨伞出了门，路过一家面馆的时候往里看了一眼，看到了坐在里面的秦闲。
他没带眼镜，所以一开始他其实是不确定那究竟是不是秦闲，但里面那人朝他挥了挥手，他才敢肯定，并且也朝里面挥了挥手。
但是李烨并不喜欢吃这家的面，跟秦闲挥过手之后并没有走进去，而是继续沿着街往前走。
面馆里一直看着李烨的秦闲见李烨走远，愣了愣，然后把手放下了，继续吃六块钱一份的重庆小面。
李烨找到了自己常去的那家鱼粉店，在店里坐下，放好雨伞，向老板点了一份最常吃的鱼粉。接着，裤子里的手机传来一阵振动。
他拿出来看，班群里有一条消息，是班长发的。
【群聊：这个群里没有张斌（60）】
【陆洋】谁写了数学作业！！！@全体成员
【赵子健】能不能不要滥用群主的功
【李哲平】我是课代表，我帮你问问张斌写了没
李烨基本不参加班群的闲聊，看了几眼，正准备退出微信，却又弹出来一条消息。
【秦闲】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李烨忙打字回复。
【耶】什么问题？
【秦闲】说出来可能有点怪，你别在意
【秦闲】放假那天，我不小心看到了你的手机，然后我就很好奇，你发的那个红包是给谁的？
李烨回忆了许久，也没回忆出来他什么时候发了个红包。
【耶】什么红包啊，我怎么不记得
【秦闲】就是星期四在车上，我加你微信之前，你发了个红包
李烨望着门外的雨冥思苦想，总算是回忆起了这么一回事。
【耶】哦哦，那个啊
【耶】当时我们宿舍本来说要一起去看电影，他们抢票的时候把我的也买了，但是我没去，就把钱退还给他们了
【秦闲】原来是这样
【秦闲】我还以为你是有钱没地方花
【李烨】怎么可能
【李烨】我要是真的那么有钱，肯定第一个给你发红包
【秦闲】为什么？
【李烨】因为你是我邻居
【秦闲】这么好
【秦闲】【动画表情：爱鸟爱鸟】
李烨笑了，刚巧老板把粉给他端了过来，他便把手机放到桌面上，开始吃粉。
下午三点，雨停了，秦闲到他家店里等着拼车。范新梅给两个小孩拿了点面包，以免到学校饿肚子。
上车后，李烨照常坐在驾驶座后方，秦闲则像放假回家时那样挨着他坐。
到学校之后，站在门口，秦闲突然问了他一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你生日是不是四月二号？”
李烨边往学校里走边点点头：“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翻你朋友圈看见的。”秦闲说。
“哦哦。”李烨说，“你呢？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三月十五。”秦闲回答道。
“那你比我老一点。”李烨“嘻嘻”笑了两声，笑着笑着，他回忆起一件事，忙问道：“我突然想起来，之前哪一天下午我家莫名其妙多了点蛋糕，是不是你点的？”
“嗯哼。”秦闲点头，“那天的蛋糕点大了，我家没吃完，我爸拿去给你们家了。你当时没问蛋糕是哪来的吗？”
“好像是没问。”李烨想了想，“我写完作业下楼看见厨房里放着蛋糕，就直接吃了。”
秦闲笑了：“那你还真是心大。”
“确实，”李烨也笑了，“话说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没有为什么，突然想起来就问了。”秦闲说。
其实不是，他一开始是想看看能不能在李烨生日那天给他送个礼物，这样可以稍微拉近点朋友间的距离，翻了翻朋友圈才知道李烨的生日已经过了。
为什么突然想拉近距离，因为今天中午他吃饭时，李烨没有进来跟他坐在一起，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两个其实并没有多熟。
只是他太久没遇到愿意主动跟他接触的人了，下意识地以为他们已经有了很好的交情。
在他的认知里，拉近距离的方式没有多少，除了送点东西，就只剩下了倾诉秘密。而他有什么秘密吗？
好像还真有。不过比起秘密，那更像是一段不怎么愉快的回忆。
“咳咳。”秦闲清了清嗓，“你还记得我手机上那条缝吗？”
“记得，怎么了？”李烨问。
“我那天没跟你说实话。”秦闲看着地面，“你想不想知道它是怎么摔的？”
李烨回答道：“我是有点好奇，但是你要是不愿意说的话，也不用勉强自己。”
两人已经走到了宿舍楼下，秦闲在楼梯旁停下脚步，对李烨说：“没事，我告诉你吧。”
当时是高一上的寒假。
某天在家吃晚饭的时候，秦闲放在桌上的手机振动了一下，他点开来看，是12306发来的消息，提醒他可以买票了。
他转身跟坐在床上的爸妈说：“回老家的火车票……”
他话没说完，秦逸天突然怒气冲冲地走到他面前，二话不说地从他手里抢过手机，用尽全力地往地上一砸，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吃饭的时候玩什么手机！”
那是他中考完用自己省下来的生活费买的手机，被秦逸天一摔，他整个人都愣住了，手悬在半空，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肖柔见状，连忙起身拉住秦逸天，用家乡话骂他是不是酒喝多了发疯，好好的发什么脾气。
“一看到他玩手机我就来气！期末才考那么点分，楼下便利店老板的儿子排名比他高了快三百！”秦逸天也用家乡话吼。
他没说话，低下头，缓缓弯腰，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手机。
手机屏四分五裂，像结了张蜘蛛网。
几天之后，他妈说他爸那天是喝酒喝多了耍酒疯，他爸还问他要不要换一部手机。
他拒绝了，当天晚上，他用自己的生活费去给手机换了个膜。
然后就只剩了屏幕中央那一条深深的裂痕。
李烨听完，很是愤愤不平地说：“我觉得这很可笑啊，喝了酒就能当乱发火的理由吗？”
秦闲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开口道：“我说这些其实不是为了骂我爸。”
“那是为了什么？”李烨问。他有些担心自己说错话。
秦闲斟酌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开口道： “其实是为了让我们两个可以更熟悉一点。”
[猫头][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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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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