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色的青山层层叠叠,一股清流正自山岩裂隙中涌出。那清澈的溪水下铺着温润的卵石,其上枫红的叶子随波逐流,旋又沉底。
“簌——”脚步惊动飞鸟,青竹般的道人踏着岚气前来。抬首。正见不远处瀑布侧的灰白石亭内立了一道赤红的身影。
“赤月道人?”
“正是。”
那人立在亭侧,手上摩挲着一片竹叶。被青竹般的道人一唤,也就手指一点,先请他喝一杯润喉清茶,再道其他。
“竹华师兄,这邀请信是给你的。”回到三日前,冒失的小道童绊了个趔趄,将一片竹叶交到了青竹道人的手上。
他仔细端详,就见那信中约自己前去山中论道,落款处写着“赤月”。
“赤月?”他咀嚼着这个名字,思考良久终究是没有印象。
如今一见真容,与竹华道人的沉静清冷不同,此人赤发如焰,性情不羁,虽披了一身道袍,眉宇之间却多有不平之色。
“不知道兄是想与我论何?”蒲团两侧坐定,竹华率先开口道。
赤色的道人定定瞧他,朱唇微启,道了一声:“执。”
执?何谓执?凡夫执物不放为执,固求本心亦为执。
“依我浅见,执者,黏着也。”竹华缓缓道:“心有所系,念有所驻,如飞蛾黏蛛网,虽奋力挣扎,然愈缠愈紧,终失其逍遥本性。《道德经》有云‘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此乃天道警示。”
“呵。”长发无风自动,赤月朗声一笑:“谬矣!竹君只见其弊,未见其利。执,非仅是黏着,更是专注与深入。若无神农执百草,何来医药济世?若无大鹏执于南冥,何来扶摇九天?此‘执’,是心志如一,是穿透迷雾的慧剑!你将其一概斥为妄念,岂非因噎废食?”
闻言,竹华眸光清亮:“道友却是混淆了‘精进’与‘执迷’。精进者,顺道而行,如水就下,自然而然。执迷者,逆道强求,以己心代天心。汝之所说的神农,是尝草而非强令草成药;所说的大鹏,是乘风而非凭空造风。其力在‘因’,不在‘执’。强执一念,便是以烛火之光,欲夺皓月之辉,徒劳耳。”
“徒劳?”许是被烛光之言刺痛,赤月倾身向前,眼中如有火焰跳动:“顺道?道在何处?莫非就在你这清静无为、万事不沾心之中?《庄子》云‘道在屎溺’,万物皆可为道之显化。我执于一念、一物、一人,正是于微末处见宏大,于具象中参虚无!你说我逆道,我偏议参虚无!你说我逆道,我偏说我这‘执’,正是叩问天道的最响亮的敲门声!不执,如何能‘得其环中,以应无穷’?你那不执,与顽石何异!”
他情到深处,不由得猛击石桌,自惊起飞鸟无数。
原来如此。原是如此。瞧着赤月激动的神色,竹华微微摇头,神色不由已带一丝悲悯:“敲门声愈响,愈显门内空寂。赤月。你执于‘叩问’本身,便已离道万里。真正的得道,乃得鱼忘筌,是连‘道’的概念也放下。你今日执于我,他日若不得回应,便生嗔怨;若得回应,又生贪恋。这情愫翻涌,岂不正是‘执’带来的无尽烦恼?唯有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唯有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方能窥见真谛。”
“好!好!”听言,赤月猛地站起,赤发飞扬,声音却低沉下来:“烦恼?哈哈哈!青竹,你可知你这‘无为’之境,在我看来才是最大的‘执’!你执著于‘不执’,恐惧任何波澜扰乱你的澄澈,这何尝不是一种更坚固、更隐蔽的囚笼?我之执,纵然是火,烧尽后也有灰烬滋养新芽。而你之‘不执’,却是万古寒冰,看似通透,实则毫无生机!我宁可在执中焚身,体验那炽热的生灭,也不愿在你那冰冷的‘天道’里,做一块无悲无喜的石头!”
声音未落,五尾狐火已燃至竹华颈侧。
后者早有防备,旋即后撤。他似轻羽被微风拂开,却不想狐火欺身而上烧断发带,墨青发丝倾泻而下,与道袍曳为冷瀑。
“最后一问。”狂风大作,枫叶簌簌中,竹华见赤月大笑,焰发掠起惊鸿弧度:“以你所见,如何破‘执’?”
竹华袖袍烈烈,神情坦然:“执念起时,已是着相。不迎不拒,方合自然。道友聪慧,又何必沉溺?”
“呵,聪慧?沉溺?”赤月咀嚼片刻,神色一黯。叶落之处,那双透亮的眼睛已是泛上了晶莹:“是。我着相了。”
“你终究不肯渡我。”
见状,竹华很是一怔。他周身气息沉静如古井深潭,目光澄澈而悲悯。
“道友,《清净经》云:‘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你这滴泪,牵动的是何等心绪欲求?究竟是求一个外在的‘渡’,还是一个对境的‘执’?”
见赤月仍是执迷,他一声轻叹,似秋风拂过残荷。
“实不相瞒,非是不愿'渡’,实是‘渡’之一字,早已着相。《南华真经》有云‘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真正的慈航,是示你以‘江湖’之广袤自在,而非拘泥于‘沫’之相濡。我若应了你此念,便是与你共坐一叶‘情执’的小舟,在苦海里摇晃,岂不辜负了这无边自在的法身?”
“收泪吧。你看虚空之中,何曾有过渡者与被渡者?不过是一时云翳,障了天上明月。云散月明,本自具足,何曾湿过半分?”
竹华此语,字字恳切。
他垂眸不语,却不想下一秒被赤月捉住了双手。
“也便是说,若我开口,你便会陷入情执么?”
以极近的距离,那双赤亮的瞳孔紧紧盯着竹华。赤月的脸上陡然升起喜悦,倒比那天上的烈日更为灼热。
“……”一时竹华任他捉着,眼神也升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猛地甩开赤月,身形在烈风中渐淡,如墨入清水,眼见便要散的无影无踪——
“哪里走!”但赤月怎肯放他,翻手亮出一物,正是锁仙之笼。
铁覆之处,竹华身形一颤,再看已被禁锢囚中。
“!”雪色道袍一振,再看那竹华道人脸上已有怒气,眼底更是如云涛翻涌:“你又何苦执迷不悟!”
“是。我着相了。”但赤月却冷静下来:“今日就偏要用我这五尾狐火破你这无为天道!”
“荒谬!”竹华不再肯与他言语。他本家炼丹出身,于器物也颇有研究。倘若换了旁人,骤然被袭,恐怕真要落入人手。
而他偏偏带了破笼法器,此刻默念心决催动罗盘,雪色身影如游龙般潇洒而出。
“道友,宴已终局,若再不去,便要错过那月色下第一缕清风了。”他掠过那道赤色,却不想身形骤然一滞,似玉山将倾。药力混着檀香蒸腾而上,在肺叶间烧出一片滚烫的雾海。那抹擦过大臂的温热竟比三昧真火更灼人,烫得灵台最后一丝清明噼啪作响。
是了。赤月的手段原本也不在锁仙笼上——而是那蟠龙纹上的情蛊。
他温和地扶住竹华,便听那人气息紊乱间忽低笑出声,袖中罗盘铿然坠地:“原是我着了‘以虚为实'的道……道友竟将三十六味情毒炼进锁仙笼的蟠龙纹里……"
他膝头一软几乎跌入对方怀中,指尖却猛地攥住其衣襟借力反转,鼻尖相抵呼吸交错,眼底雾霭沉沉压住惊涛。声音被药性催得沙哑如磨砂:“你这般强逼……”
忽然闷哼一声咳出淡金血沫溅上赤月领缘。
“是怕我这具朽木...烧不出你想要的元婴道果么……"
低头,一片温热。金光顺喉而下。
最终,青竹卸尽力道仰头露出颈脉,任药力吞噬四肢百骸,唯唇间漏出几不可闻的谶语。
他双眸紧闭,倒愈知对方心性。得见那与张狂面容不符之温柔。
天光破晓时,药力渐褪如潮汐退沙。竹华支起身,雪色道袍皱叠如破碎云絮,冷空气触及皮肤时激起细微战栗。
他指尖抚过颈侧淡金伤痕,忽低笑。俯身替仍在熟睡的那人掖好袍角,动作轻得像拂去蝶翅上的星尘。最后更是将一枚冰凝成的道簪轻轻插回对方发间。
“原来是你。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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