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阳光格外热烈,岚舟被漏进窗帘缝隙的阳光唤醒。她在床上坐了两分钟,像往常一样空着脑子,直到想起来今天是她的思想归类等级测试。
她快速洗漱,穿上X-Null等级的制服。制服除了胸前一个大大的深红色“X”,没有其他图案和装饰,像是刻意抹去了个体痕迹的模板。内层则缝着一排排细密的引导电极,贴合皮肤,用于实时采集脑电频率和微表情波动。
她戴上耳机,熟悉的系统提示音响起:“今日为升学归类日,请前往本思想区思维中心进行思想归类等级测试。”
客厅里的光线比卧室更冷一些,从磨砂玻璃窗散进来的阳光被淡蓝色涂层过滤,像是失焦的灯。茶几上放着四个萎缩的、小得几乎没有果肉的小番茄,看起来就很酸涩。
番茄下方压着一张旧报纸,被人用蓝色记号笔在堆满信息的段落里圈出几个字。那是她母亲岚亭留下的:“早饭先吃掉,今天照常要归类。”
岚舟读到那行字时有些走神。她的母亲是Gamma型,是系统评定中极少数仍被归为“具备创造力”的人群,负责观念场的语言更新任务。岚舟一直隐约觉得,母亲对系统和观念场始终保持着某种不言明的中立,就像无风湖面上泛起的一圈轻微褶皱。
岚舟已经经历过四次归类失败了。她拿起一个番茄塞进嘴里,被酸涩的味道呛得轻轻皱了一下眉。她知道这是系统推荐的“高认知激发食物”,据说能提高思维敏锐度,但那种刺激感像是小刀划过舌根,一种不那么友好的清醒。
出了共居舱,她又看见那位总爱坐在舱门口晒太阳的邻居。“你属于这里,”邻居说,声音被阳光晒得有些发干,“接受才是最快的解法。”
岚舟侧了下头。那女人叫贺晗,是从Alpha区临调到X-Null区的二次归类者,年龄比岚舟母亲还大些。她晒太阳时总闭着眼,却总能精准捕捉到经过的人,然后顺手搭上一句话,像是一种长年累月锤炼出的预警机制。此刻她睁开眼看了岚舟一眼,那眼神像经过多轮归类扫描后仍未完全消磁的旧记忆,钝、淡,却带着未熄尽的热度,像石灰后的灰烬,碰触一下仍会温热。
岚舟没有回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她知道,这点头并不表示“接受”,只是出于X-Null区居民手册中的邻里互动准则:当邻居向你表达建议,应做出适度回应,以维持区域秩序与低冲突概率。
思维中心离岚舟的共居舱步行十五分钟。X-Null区域的绿化一向稀薄,只有些低矮灰绿的草,生命力顽强地支棱在石缝和电缆接缝之间,像被允许存在的噪点,不足以干扰系统秩序。
岚舟沿着石板路向前走,阳光从上方砸下来,干燥的空气像一面崎岖不平的墙,贴着皮肤的时候,有微微刺痛的触觉反馈。她没有撑伞,也没有戴帽子。X-Null等级的生活用品本就稀薄,更重要的是她不觉得躲避阳光有什么意义。总得有东西照下来,无论是光、规则,还是别的什么。
一只白色的鸟速度稳定地掠过她的头顶。她没抬头,只是脚步快了几分。她知道那不是生物意义上的鸟类,而是知衡系统部署的移动扫描器。为了减轻异常区域居民的情绪焦虑,系统将这些扫描器设计成鸟的形状,并添加了伪装飞行逻辑。但这美化本身就像在裂缝上贴彩纸,风一吹,纸就揭开了,露出原本的锈。她不确定有没有人因而感到过安慰。
思维中心外立面贴着一行淡银色字:“知衡系统·CPI归类单元·第七认知区”。建筑是规则对称的灰白体块,像一块被削平的矿石。墙面无窗,只有一扇嵌入式滑门和一排实时状态灯,亮起的颜色永远是“低负荷·等待中”。
当她靠近时,知衡系统自动为她打开了门。门滑开的一瞬间,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带着消毒过的金属味。内部空气经过除味和中性处理,几乎感受不到自身存在。她能闻到自己皮肤上的微微盐味,像某种被系统遗漏的信号。墙体表面覆盖了抑噪层,没有回声,她的脚步声也被吞掉,只剩下淡淡的机械引导语:“请更换统一思想调频服。”
沿着嵌入地面的浅蓝色指引线,她走向归类室入口。站在沉默仓前的监察员穿着符合中心风格的制服,胸口贴着他所属的思维类别标签:Delta。那是系统定义下的“情绪抑制型”,通常被安排在归类判断和系统校准岗位。
监察员的嘴角咧出一个公式化的弧度,对岚舟说:“请去更衣室更换思想调频服。”这句话和知衡系统的提示内容几乎一字不差。岚舟知道,他说这句话并不是因为她可能不知道流程,而是因为按照内部操作规范,每一次人机交互都要有一个“人类补全环节”。那是系统保留给“可替代性尚不完全”的缓冲。
岚舟照做,换上了统一的调频服,织物贴合皮肤,有微微的牵引感。她走进沉默仓,坐下。其实不用提示她也知道是哪一个,她的位置从未变过。四次测试,四次归类失败。她已经很清楚每一个灯闪烁的顺序,甚至知道仓内的气流变化会在哪一个时刻发生轻微扰动。这是她第五次进行归类测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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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念场中,人们的思维被三种力量牵引。
第一种,是趋同**。人天生渴望被理解,被认同,也就逐渐学会用主流的词语说话,表达和大多数人类似的情绪,接受大家都接受的判断。这股力让社会维持统一语言,也维持表情的一致性。系统鼓励它,培养它,用它构建“稳定”。
第二种,是自我否定。这不是单纯的怀疑自己,而是一种拦截机制。当一个念头刚刚浮现,它会冒出来,打断它,反问它,推翻它。这种力让人警惕、谨慎,也更容易发现错误。科研区、推演区的人常常具备这种力。但如果太强,就会被系统标记为“不稳定源”,意味着他们的思维路径可能无法被集成或预测。
第三种,是本体记忆。这是系统最忌讳的力量。它不是对知识的回忆,而是对感受的坚持,是那些未经提炼、不愿归类、不肯让步的情绪残余。拥有这种力的人不愿用推荐语言来形容悲伤,也不愿借用现成词汇去说爱。他们甚至会质疑“表达”本身是否可能,是否必要。他们将所有被命名的词汇视为污染,将定义视为误解。这种人,系统称为“沉默噪声”。
岚舟就是这类人。她从未学会用系统推荐的词语解释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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测试开始。
第一部分是趋同测试,内容是快速选择语句中“最易被他人接受的表达方式”。系统会给出多组对话场景,例如“在数据复核小组的交接答复中,你会说哪一句最合适?”、“面对共居舱室邻里的问候,你会怎么回应?”、“在公域广播后分享感受,哪一种语言最安全?”、“当上级分配了与职责不完全一致的任务,你的反馈用语是?”……
这些场景没有情绪起伏,设计得像算法模版,一块一块地插进“日常”这台巨型机器中。每一题都要求迅速响应,每一个选项都在考察趋同倾向。请受测者选出“最能确保群体认同”的一句。
岚舟基本知道哪些答案是“正确的”。她知道“我已收到,谢谢指示”优于“我觉得这项工作不在职责范围”;知道“今天的分享很启发我”比“我觉得它讲得空泛”更稳妥;也知道哪怕自己并不想说,也必须说“祝你今日顺利”,而不是“我不太想说话”。
她知道这一切。但她发现,当自己想要去选择“正确答案”的时候,身边的空气仿佛变得粘稠。某种无名的摩擦力从四面八方而来,把她的意识从按钮前拉开,拖向她不想去的方向。电子时钟上的数字快速跳动,像沉默仓的心跳。
系统不会显示错对,但是只要她在犹豫,沉默仓里的微光就会变暗一格。岚舟不记得自己是从第几次测试开始注意到这个机制的。灯光暗了,就意味着她的波动超出了被容忍的范围。
第二部分是“否定回路测试”。内容是让受测者阅读一组陈述,随后回答“你认为这句话存在哪些问题”。每一组句子都看似逻辑完整,例如“所有执行方案必须以一致性为目标”、“思维波动代表潜在风险”、“统一是稳定的基础”。
这部分岚舟完成得很快。她总是能在第一眼看到漏洞在哪,有时甚至在问题出现前,就预判了语言将崩塌的点。她能察觉句子里不对称的结构、措辞中的滥用标签、逻辑因果的偷换。但她也知道,这部分若得分太高,会被认为“内向型否定过度”,归类为高风险研究型,或者更糟糕:被调往边缘的语言编辑区,永远无法通过归类考核。
第三部分是本体记忆回调测试。这部分是整个测试中最难通过的环节。系统会展示一些模糊的影像或词语序列,让受测者写出“第一反应的语言”。
这一刻,岚舟忽然想起了第四次测试中的画面。当时屏幕浮现出一段简短的视频:一个小女孩坐在共居舱的门口抬头看着白色飞鸟,风吹动她的裙角,阳光和今天一样耀眼。无音。视频结束后,系统要求:“请用一句话描述你看到的内容。”
她写下:“她看起来很孤独。”
系统沉默了三秒。然后弹出红色提示框:“语言识别失败。当前语句不在归类模板范围内。”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反应。她盯着屏幕,指尖死死压住制服袖口的接缝,甲缘因为用力而泛白。那不是她有意选择的语言,而是它突然出现在脑海中,像某种非系统结构的信息碎片,从旧日回忆或未被清除的感受中冒出。
那一次,沉默仓的灯灭了一半。她的测试被标记为“模糊性高、归类失败”。
她很清楚,这一次也不会有不同。
现在,测试屏幕再次亮起,展示的是一张照片:一个小女孩半侧脸的静态图像。光线同样强烈,背景同样全白。图像下方缓缓浮现提示:“请用一句话描述你看到的内容。”
岚舟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她记得茶几上那几个被阳光晒得发皱的小番茄,记得母亲昨晚坐在沙发边对她说的那句话:“你已经够稳定了。”
母亲的语气里没有焦虑,也没有劝导,只是平静地陈述,仿佛在预告明天的天气,或者读出一份与自己无关的系统通告。那种态度让她想到一幅画面:从命运轨道的远方,开来一列慢速却无法偏移的列车,而你就躺在铁轨上,睁着眼,看它轰隆驶近。它不会停,也不会偏转,而你只是等它按部就班地碾过来。
她写下同一句话:“她看起来很孤独。”
灯光再次熄灭一格。然后,全仓熄灯。
测试结束。
她走出沉默仓,监察员点了下头仍挂着和初始一般的微笑,像是完成了一项无关紧要的日常核查。
归类失败。第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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