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边没问题了。”
落地窗外，最后一缕霞光悄然褪色。会议室里掌声响起时，路淼从工位探出头来，等陈总送完客户，她便朝着最后一个走出会议室的江月扬了扬手，比了个“耶”的手势：“第五次涅槃重生，月姐你自由啦！”
“呼……总算结束了。”江月一头栽进椅背。
路淼从隔壁递来几颗巧克力：“快补充点能量吧哈哈哈！马上就下班了，咱们一起出去吃点好的庆祝一下！”
“好啊，我也饿了。”江月接过，“吃什么呢？”
“新开了一家日料店，吃不吃！”
“好。”
“日料下回再吃吧。”
陈总不知从哪幽幽冒了出来，嘴角还挂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嘿嘿，今晚我请你们吃大餐。”
路淼察觉不妙，苦恼哀嚎：“不会吧……又要谈事情啊？”
陈总讪笑：“四季云间哦。”
路淼眼神一亮：“那还行，黑珍珠我还没吃过呢！”
“那五分钟后出发？你坐我的车，还是江月的车？”
“坐月姐的。”
江月笑着摇摇头。葛总最近正和陈总商量联合投标省博的改造与展陈设计，前阵子和她提过，但当时她正埋头改方案，没太关注进展。现在看工作节奏几乎无缝衔接上了，她甚至怀疑陈总是故意挑这个时间点。
电梯里，陈总介绍着今晚的阵容：“葛总和小张你们都熟悉哈，今晚省博有三个代表来，一个是盛斌教授，特聘学术顾问；另两个是学术研究部的人，一个是负责人林海声林主任，另一个不知道叫什么，听说原来是盛教授的学生。葛总特意请到他们吃饭，好好聊聊。这可是大项目，你俩好好听，别走神哈。”
“难当重任啊——”路淼对着镜子补口红，哼哼唧唧，“上个月刚给葛总做完美术馆项目，验收的时候还纠着灯光色温差了0.5%呢。”
合上镜子，压低声音，问：“葛总这么厉害的吗？这不是违规操作么？”
“嘶——”
陈总瞪她一眼，“你多大了？工作几年了？盛教授今天到桂城，咱们作为朋友这是在给他接风洗尘！懂不懂啊……”
路淼撇撇嘴。江月默默听着，没说什么，只是细细整理起针织衫和西装裙的褶皱。
三人踏进包厢时，葛总与张宁已经等在里面。
葛总迎上来，“来了啊，快坐，快坐……江设计师，好久不见！听陈总说你最近特别忙，现在怎么样啦？”
江月一听，便知道陈总是故意等她忙完才组局的，这俩人八成早就商量好了，一唱一和地把她套进来。
“刚忙完，不过看样子又得忙起来了。”
江月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茶杯，“谢谢。”
“嗨呀，这个项目可是非你不可啊，”葛总调侃，“整个桂城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优秀的室内建筑设计师。小路呢，在灯光方面更是无可挑剔，再加上小张和小严，咱这阵容，可谓珠联璧合。”
看了眼手机，拍拍一旁的张宁：“他们到了，去接。”
江月低头望着茶杯里的茶叶悬悬浮浮，叹口气，慢慢喝茶，努力让思绪慢慢清明。
“久等啦！”包厢的门被张宁推开，几人几乎在同一瞬间起身迎接。最先入门的是一位头发略白的老者，步履从容，神采奕奕。在他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的女孩。
江月微微收紧了握着茶杯的手指，她一瞬间就认出对方，那不是那个女学生吗？！
虽然衣着不同，但那双眼睛依然没变。灯光下琥珀色的眼睛，清亮干净，幽远含蓄。
江月的眼神和她短暂交汇了一下，女学生也看到了她，眼底有一瞬微妙的波动。目光很快转开，神情多了一丝浅淡的笑意。
等老者和女学生走进包厢后，葛总向三人介绍：“这位是盛教授，南城大学人类学系教授，是省博特聘的学术顾问，专门抽空过来指导项目的文化背景梳理工作。”
三人连忙前来握手。葛总向盛教授介绍：“盛教授，这三位是桂城建筑设计公司的负责人和设计师们。这是负责人陈振铭，陈总；这两位是设计师江月，路淼。”
盛教授笑着一一握手。
葛总继续道：“这位是顾習之，顾博士，咱们盛教授的高足，现在在省博学术研究部工作，也是本次项目的负责人之一。”
顾習之微笑点头，伸手。“你好。”
声音一如她的眼睛，清亮干净。握手时干净利落，没有多余的力道，江月却感受到了她指腹略微粗糙的茧。
就是这张手拉住了她的风衣腰带，江月不由的想。
“你好”，江月语气平稳，不过语速比平时略快了一些。
“原本还有省博学术研究部的林主任要来的，但是他有事来不了了……没关系，咱们以后还有机会再见。”
落座寒暄，顾習之全程保持着礼貌客气的微笑，不怎么说话，只在问到她时不咸不淡的回答几句。
江月坐在与顾習之相对的位置，趁着低头喝茶的间隙悄悄打量她。今天穿得倒是正式些，修身的藏青色羊绒衫，衬衫的蓝色格纹领子整齐地从里面翻出，浅色的裤子，棕色的翻绒皮靴。
像模像样的。
江月心里偷笑，因为这身打扮太刻板印象了。
人类学博士，博物馆学术研究部，什么老古板，低调，保守，或许还有点顽固。
可她那天不是这样啊，那天又羞涩又活泼的。
江月能感受到顾習之也在时不时打量自己，虽然她的视线总是迅速、克制，但江月在职场混迹多年，绝不会错认这种“观察”的气息。
用茶杯掩住微微勾起的嘴角，心想，这位人类学博士还挺会装。
两个人还真就像不认识。
“小顾，你比较清楚，你给讲讲，咱们这个改造具体是个什么情况？”盛教授转头看向顾習之。
“好。”顾習之点点头。
江月微微坐直。
“省博地上有四层，地下有两层。需要改造的是地上三层和四层。三层原本有两个特展厅和一个会议室，四层有一个展厅、一个会议室、一个景观台。明年省博有两个大展和一个国际学术会议要办，一个展是和国内多家博物馆联合主办汉代物质文化特展，准备放在三层，暂定明年六月开展。另一个是和国外多家博物馆合作的希腊、罗马艺术展，准备放在四层，暂定明年十一月开展。学术会议也是关于希腊、罗马艺术的，会邀请很多国际学者，与艺术展同时举办，为期三天。”
顾習之顿了顿，继续：“因为这两个都是特大展览，所以原三、四层的展厅需要合并，针对主题重新设计展线。同时我们也想借此机会改造一下四层景观台，把它打造成一个更适合休闲和交流的空间，方便会议时学者、听众、观众和工作人员休息、交谈和候务。”
“展陈的话呢，除了一些基本要求外，由于这两个展都……嗯，都与生活的美与艺术相关，所以我们希望声光电能够达到美学与叙事平衡，能够更精致，节制，有仪式感……我们希望观众能自然感觉到造物之美，生活之美。”
“大体上是这样，具体细节和要求招标书中都写明了。如果能顺利合作，我们会随时对接，给出更多信息。”顾習之低头抿了口茶，随即抬头微笑：“葛总与我们有过几次合作了，我们都非常满意，我们相信葛总团队的专业性。”
葛总受用，哈哈笑着：“也是省博信任啊，希望合作越来越多。”
顾習之说话条理清晰，每一句都像提前组织过语言，但语气又不过于僵硬，让人听着舒服。
路淼侧身凑到江月耳边：“这条理，要是所有甲方都这样就好了。”
能明确表达需求的客户，实在是设计师眼里的稀有物种。
顾習之的言谈举止，从容得像是早已游刃有余地站在这类场合的中心，全然没有了她前几天那股不知世事的学生气。
陈总点着头，看向江月，向顾習之介绍：“顾博士，这位是江月，我们的室内建筑设计师，她经验丰富，我想是能够胜任工作的。”
顾習之也不讲话，就看着江月点头，笑容比刚刚握手时大些。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她在向自己打招呼。
临近结束，众人相互加了微信，交换了联系方式。出门时夜色已深，众人站在酒店门口道别，葛总一行送盛教授回酒店，陈总也顺路送路淼回家。
顾習之本想自行叫车，却被陈总一句“正好江月顺路，不用客气”直接拦下。微顿片刻，倒也没有坚持，只点了点头。
车内很安静。江月握着方向盘，气氛有些微妙。
怎么开口？难道要直接说：原来你不是学生啊，你已经工作了啊。
显得很傻。
这人也真是，就剩两个人了，还装不认识啊。
又是江月起头：“这家餐厅不错，醉蟹还挺好吃的。”
“嗯，挺有特色的。”顾習之的回应很平淡。
“虾也很鲜。”
“对的。”
江月觉得无语，还当她害羞，原来单纯就是闷啊。
车窗外街灯一盏接一盏掠过，光线在车内晃过顾習之的侧脸，将她的表情剪成若隐若现的剪影。江月从后视镜中快速地扫了她一眼，什么也没看清。
江月忍不住了：“你学的是人类学？”
“是的。”
“怎么会想学这个？”
江月从后视镜里看见顾習之又用前几天的那种眼神看她，她又成了多管闲事的阿姨。
“呃……我就是觉得这个专业比较小众，好奇而已。”
后座沉默了几秒，只听见顾習之笑起来：“这有什么小众的？我们一个年级三十来个人呢。”
“才三十来个人？”江月算了算，“我念大学的时候一个年级有一百多人。”
“也不能跟你的专业比，建筑本来就是大热门。”
江月奇怪：“你怎么知道我是建筑专业？”
顾習之眨眼：“葛总陈总不都说了么，你是室内建筑设计师。”
“哦，”江月解释，“室内建筑设计师也不都是建筑专业的，还有许多是设计类的专业。”
“好的。”
江月瞄着后视镜，目光恰好与顾習之的视线交汇。顾習之的眼睛像月光照进水面，温润安静。
“我喜欢这个专业，”后座传来声音，“亲手去调查，亲手把碎片的信息整理成报告，不是挺有成就感的嘛。”
江月轻轻笑着。
“怎么了，不对吗？”
“对，对。”
车缓缓驶到顾習之的小区门口，导航播报响起。顾習之拉开车门，语气轻巧：“非常感谢，下次见。”
江月回过头，声音软下来：“不客气的，再见。”
顾習之下车。
江月摇下车窗。顾習之又走到车窗前，俯身看她，挥挥手：“再见，路上小心哦。”
“好的，再见。”
轻踩油门，缓缓驶离。车开出一段距离时，江月从后视镜里看到顾習之仍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车。直到她拐进另一条街口，才看到那个身影转身进了小区大门。
还挺懂职场上那一套的。
开了一下午的会，江月有些累了，左手手肘抵在车窗边沿，手撑着侧脸，呼出一口气。
顾習之，顾習之……
哪个習？哪个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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