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姓王,名寸进,自进木匠坊做学徒已经过去三十年。他于木工一事上无甚天赋,师傅早前评价他“蠢笨如猪”。好在他手艺欠缺,却有那么些灵巧劲儿,得师傅提携,入了贵人眼,一路做到管事的位置。
这么多年,木匠坊培养的匠人不下百人,天赋绰约者也时常得见,可真正走到最后成为大师级木匠的却寥寥无几。年少成名多壮志,遇事脆弱一些就成了折翼的鸟,再也飞不起来,实在让人遗憾。
毛平秋平日里不声不响,王寸进只知道这孩子手艺好心细,没成想考教时能给自己这么大一个惊喜,他想起师傅说过的话:“成人者必先成心。”
毛平秋的毅力坚持和谦虚谨慎让他看到了这个孩子不同于其他天才的心性,将齐家的嘱托交给他既是因为自己没法,更想看看面对这样的困境,才名初显的毛平秋如何对待。
“管事,我来了。”高大的身影掀开门帘,沉稳踏步进门。
王寸进瞧见他稳重的模样,脸上荡起笑意,柔声道:“来,坐。”等人坐定,他有些着急地问:“齐家嫁妆的事儿,你琢磨得如何?”
“不怕管事笑话,接了这个事儿我整日不得闲,吃东西都没劲儿。”毛平秋说的有些夸大,可紧张的情绪却做不得假,“我家夫郎见我这模样也很担心,劝慰我说退了这个活计。”
王寸进知道毛平秋和夫郎极恩爱,听了这话也不意外。
“我总想着活计是好退,可不能每次遇见这样的事儿都退,那我考这个符记还有什么用?”
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块,“管事,这就是我这段日子琢磨出来的东西,您瞧瞧能不能去齐小姐跟前献丑。”
木块材质普通,纹理并不细腻,因主人家打磨得好,摸起来倒也光滑趁手。王寸进拿到木块仔细观察一番,随即伸手不停拨弄,将木块按凹槽打开旋转,四条三弯腿支棱起来,上面的花纹似鸟戏珠,又衔花欲飞,端详起来赫然是一副百鸟千姿图。
“这图案刻的略粗糙,若真是在喜桌上鸟类品种会更多,模样也更灵动。”毛平秋介绍上面的图案。
这图案想法的由来还是受了毛萍冬的指点,年轻小哥儿平日里素爱观察花鸟草木,谈天时便说起自己曾经看到过的群鸟戏水画面,言辞细腻生动,画面如在眼前。
王寸进点点头,除了纹样,他还看出来面腿连接处机关很有巧思,如此灵活的转动不似一般榫卯结构能做到,这种技艺是匠人自己的看家本事,他不好多问,道:“花纹确实特殊漂亮,还有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
齐小姐要的桌椅是新奇有趣,图案确实新奇,可还称不上有趣。
毛平秋闻言拿过木块,伸手不止按了何处,桌面呈花瓣样四散开,边缘圆润光滑,伸手拨弄一番,“花瓣”竟还能转动!
王寸进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接过小桌子,上上下下摸索一番,惊叹不已,许久才堪堪放下,朗声大笑:“好好好,不愧是木匠坊最年轻的特级木符记大师!”总是能让他眼前一亮。
就凭毛平秋这手本事,便是齐家的单子接不了,只要名声打出去,也不愁其他大户人家上门订做。
“走,我们上齐家去。”
齐家势大,分枝也繁茂,这户要嫁人的齐老爷家是齐家旁系,住在蓉生坊毗邻长风街的位置,三进的府邸,方方正正。
齐小姐听丫鬟通禀,饱满的面庞浮起不耐,噘嘴抱怨:“又来了,木匠坊一群老头子做的东西老气横秋,我一点都不喜欢!”
丫鬟上前将绣架移开,悄声道:“这次跟王管事一道来的不是个老头子,是个年轻人,我听他们说,是才挂牌的木匠。”
齐小姐有点好奇,又十分担心,这么年轻做的东西能撑得起自己成亲的脸面吗?
大厅里,齐老爷同齐夫人一道接待毛平秋二人,脸上带着笑,却不难看出担忧,听王管事的意思,若是这套还不成,只怕要去外头找木匠做。
他们不怕麻烦,也乐意宠着女儿,就是担心赶不上来年婚期。
王管事看在眼里,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宽慰道:“毛师傅手艺精湛,年轻人想法多路子活,和我这糟老头子不一样。”
齐夫人冲毛平秋笑笑,她听说过这位年轻小师傅的大名,连大老爷都能看中他的手艺,本事不必多说。可自家女儿是个爱玩闹的性子,也说不上来想要个什么样的桌椅,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齐小姐到大厅坐定,毛平秋拿出自己设计的小桌子展示,看得齐家人一愣一愣,齐小姐更是双眼放光,恨不得上手自己摆弄。
东西在毛平秋手上时纹路看不太清,光是机关巧技就惹得齐家人激动不已,齐老爷齐夫人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可这等精巧物什便是在主家也没见过。
齐小姐瞅着那展开成花瓣模样的桌面,心底像是放了个钩子挠动:中间的花心可以摆上碧草繁花,周围花瓣上放些精美小点心,会客玩乐都合适;还可以在花瓣上做些点缀,弄些活泼的色彩,真正变作鲜花的模样......
展示完毕,毛平秋眼底观察众人表情,见几位掩藏不住的赞叹,将东西放在桌子上任主人家摆弄。
拿到手齐家人更觉惊喜,篆刻的花纹活泼灵动、热闹繁杂,花鸟纹样皆喜庆好意、处处添彩,最是适合成亲的样。
齐夫人笑着同身边妈妈耳语:“这图案好,多子多福。”
妈妈也面带笑容,应:“可不是,桌面圆润光滑,花瓣含团圆美满之意,福泽满满呐。”
这话说到齐夫人心坎上,心里已经暗暗决定,就算女儿看不上,自己也要定下一套做陪嫁,大不了女儿想要的自己再踅摸,这一套可不能错过。
不过看姑娘的神色,对这样的桌子也是十分满意。
传阅完毕,齐夫人带着女儿退去里间,握着姑娘白嫩的手,问:“如何?婉儿可喜欢?”
齐小姐面上兴奋未止,白皙的皮肤泛起薄红,闻言点点头,开口道:“娘,这个好,一点也不老气,花纹我也喜欢,那桌子展开多精巧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比先前风靡过的九连环还精巧。
“别说你了,我也没见过。”齐夫人高兴,“还有甚么要改动的?一并说了娘好下定。”
“都挺好,就是椅子可要跟桌子一样配套,弄得不匹配我可不爱。”
“成,娘去跟他说。”齐夫人感慨,“这毛师傅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本事,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齐小姐没那么多感慨,想着自己独一无二的嫁妆,心里蜜一般甜。
大厅里,齐老爷笑呵呵地同毛平秋说话,言语里多了份亲切,对于这样年轻又有大本事的人,他向来宽和以待。
“这样的桌子可是木坊头一次做?”
“可不是。”王管事代答,“若不是毛师傅做出成品,打死我也想不到还能有这样的物什,外头我不晓得,在咱们蒲泉镇,这可是独一份儿。”
齐老爷更满意,已经想好自己届时该以何种姿态跟友人炫耀了。是的,他也决定要找毛平秋订一张这样的桌子,就放在自家会客厅里用,多体面啊。
齐夫人出来,将自己的意见说一番,恳切看着毛平秋:“毛师傅,这是我齐家近些年最大的喜事,还请多多费心。”
毛平秋抬手行礼,不卑不亢:“齐夫人放心,小子既然踏入这行,做事定当尽心尽力,决不做自砸招牌的事。”
他面容坚毅,言语铿锵,不疾不徐的态度格外让人信服。
“毛师傅名声在外,夫人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吧。”齐老爷担心毛平秋心中不快,道:“毛师傅,除了小女的嫁妆,我还想再请你做一套这样的桌椅。”
毛平秋闻言,看了看王管事,他是挂牌在木匠坊的匠人,接活需得看木坊的安排,若是木坊暂时没有派给他的活,他自然可以接。当然,答应宋师傅的木作不算在接私活范围。
王管事已然深信毛平秋会有大出息,此时立刻表态:“齐小姐的单子做完我就暂不给你派活,毛师傅接做私活罢。”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
毛平秋拱手言谢,转头看着齐老爷:“齐老爷,若是再做您的桌椅,恐怕要等到明年八月后了。”
“无妨。”齐老爷摆摆手,“正好我多些时间搜寻好木料,届时我再联系毛师傅。”
两厢事宜很快谈妥,齐老爷客气,临行前亲自送他们出府。
事情敲定,王管事比毛平秋还高兴,他笑地合不拢嘴:“本还以为这单完不成,没成想这般顺利,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还要多些管事给小子这个机会。”
“嗨,这是你凭本事得的,跟我可没关系。”王管事摆摆手,说来,还是毛平秋解决了他们的燃眉之急,“你是打算把木料带回家做,还是来坊里做?”
“我来木坊做吧,家中不太方便。”
若是像先前那般在院子里做工,毛平秋肯定会直接拉回去做,但现在家中建房,加上挂牌后分得了木作室使用权,单独一间不怕旁人偷师,他就决定还是在木坊做的好。
“那感情好。”王管事斟酌一番,犹豫后还是说:“若是需要人手帮忙,你只管提,能给你要来的人,我都尽量帮忙。”
王管事话中的意思十分明确,若是毛平秋打算收学徒,优先考虑木坊的人,便是能学到点皮毛,对木坊也大有裨益。这样的话他说着实在有些脸红,毛平秋的手艺全靠自己琢磨,木坊师傅没有这本事,现在自己说这话难免有让人以为他惦记毛平秋手艺的嫌疑——虽然他确实惦记。
一路沉默,王寸进不免有些忐忑。
将王管事送回木坊后,临回家前毛平秋看他一眼,笑道:“行,若是真需要人手,我肯定第一个找木坊要。”言罢驾车而去,徒留王寸进激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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