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暖意,悄无声息地漫过王府亭台。石榴花苞在枝头灼灼绽放,夏意便这样不着痕迹地渗进了庭院深深。
自那日在书房受到惊吓后,林薇将自己缩得更紧了。
逃离这里的念头虽未消减,可现实的困境却如冰冷的锁链,将她牢牢困住。
流落街头的苦楚记忆犹新,相比之下,王府虽如同精致的牢笼,却至少能遮风避雨、衣食无忧。
她身无长物,除却略识得几个字、懂得些许不合时宜的琴舞之艺,和更不值一提的一些东西,在这世间几乎别无依仗。
真是进退两难……
她暗自叹气,只得将所有的惶惑与不甘强行压下,行走坐卧都敛着气息,恨不得化作墙边一抹不起眼的青苔,惊惶地避开每一片可能投下阴影的天空。
王府的书房似乎比往日更静了些。
并非无人走动,而是某种无形的气压沉滞着,连冰鉴散出的凉气都仿佛凝了几分。
赵珩近日批阅公文时,眉宇间常凝着一丝难以化开的淡漠。
不是针对某事某人,只是一种无端的、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烦厌。
侍立在侧的丫鬟小厮们皆屏息凝神,比往日更加战战兢兢。
偶尔奉茶时盏底与桌面发出一丝稍重的磕碰,或是脚步声略沉了些,便会引来案后一道极淡的、几乎不带情绪的一瞥。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自有千钧之重,压得人脊背生寒,慌忙垂首告罪。
他也并不多言,只极淡地“嗯”一声,便重新将视线投回卷宗之上。
可就是这般的“不多言”,反而让底下人愈发惶惑,不知何处惹了主子不悦。
唯有林薇,因着那份根植于心的惧怕,本就较旁人更加谨小慎微,倒未曾明显察觉这细微的变化。
她只是觉得,在这书房里当差,似乎比往日更耗心神,那股无形的威压,沉甸甸地笼罩着四周,让她喘气都不敢稍重。
她依旧沉默地做着事,将自己藏得更深。
唯有在黄昏僻静处,才敢极轻地舒展手臂,随着无声的韵律笨拙起舞,那是她唯一能暂抛愁绪的片刻。
却不知,远处回廊上,曾有一道目光短暂停留。
赵珩信步经过,瞥见那抹独自起舞的纤细身影和那头绾得潦草的碎发,几乎是立刻便认了出来。
他脚步未停,目光亦未多做流连,只是眼底深处那抹因政务而起的淡淡躁意,似乎又被什么细微的东西不经意地撩动了一下。
一丝极淡的、近乎玩味的兴味掠过,旋即湮灭于更深沉的漠然之下。
不过是个不识抬举的小丫鬟的无心之举。
赵珩漠然想着,神情疏离,仿佛只是瞥见一幅无关紧要的画,转身离去,再无半点流连。
只是周身的气压,似乎又无形中沉了一分,让随后上前回话的管事莫名出了一身冷汗。
日子便在林薇的惴惴不安中悄然流转。
空气日渐燠热,她被调至内宅近身侍奉,衣着料子细软了些,颜色仍是素净。
林薇未深思,只觉那落在身上的目光如影随形,沉静审慎,让她无端端脊背发凉。
她将自己藏得更深,言行举止愈发谨慎,唯有独处时才略得舒展。
那日的事仿佛已被遗忘,赵珩似乎真的不再提起。
赵珩依旧忙碌,指令简洁,极少看她。
可林薇却总觉得那道目光无处不在,比直接的威压更令她毛骨悚然。
总觉得……好像被什么盯上了一样……
这日午后闷热得厉害。
林薇刚理好几函典籍,额间渗出细汗,指尖不慎沾了未干墨迹,一按之下,竟在额侧印上一抹浅淡鸦青。
赵珩正批阅军报,蹙眉搁笔,略显疲惫地抬眼时,恰见她踮脚费力归置书卷。
少女脖颈低垂,身形纤弱,额角那点墨痕与几缕滑落的青丝,在日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刺眼——乱糟糟,不成体统。
他目光在那处停留一瞬,周嬷嬷怕是太过疏懈了。
心底那丝无名的躁意似乎又被勾起了些许,语气却听不出丝毫波澜。
“站住。”
清冷两字,让正欲退回原位的林薇脚步顿僵。
“过来。”
她依言挪步至书案前,垂首屏息,心跳如擂鼓。
“抬头。”
她慢慢抬头,目光只敢落在宣纸边缘的朱批上。
一方素白丝帕递至眼前,冰凉滑腻,边缘暗云纹绣工精致,散发着极淡的冷松香,与他周身气息如出一辙。
林薇怔住,不明所以。
赵珩未语,只屈起指节,在自己额角相应位置极轻地点了一下。动作间带着一种居于上位者惯有的、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林薇下意识抬手去摸,指尖触到微湿墨痕,霎时明白,整张脸“唰”地红透,窘迫得无以复加。
怎么又在这种时候出糗!
她心里哀嚎,脸上烧得厉害。
“……薇失仪!请殿下恕罪!”她慌忙接过帕子,在额上胡乱擦拭,越急越觉得糟糕。
“无妨。”赵珩语气依旧平淡,已重执朱笔,目光落回军报,仿佛只是随手处理了一件有些碍眼的小插曲,“出去整理妥当再回。”
“是!”林薇如获大赦,紧攥着那方沾染了他气息的绢帕,逃也似的退了出去,脚步虚软。
廊下清风稍解燥热。
林薇就着铜缸清水仔细整理,心绪渐平,却对着那方质料昂贵的污损绢帕犯了难。
最终,她还是洗净晾干,叠得整齐,塞进箱笼最底层,决定暂且遗忘。
而赵珩,也再未提起过那方帕子。
只是此后一两日,书房内当值的下人愈发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总觉得王爷虽不言不语,但那通身的清贵气度里,似乎比往日更添了一分难以亲近的冷硬。
暮色渐沉,林薇回到那方属于她的小小厢房。
梳洗罢,她坐在镜前,例行公事般地打开那个半旧的妆匣,指尖却猝不及防地触到一抹冰凉坚硬的异样。
她微微一怔,拨开常用的几根洗得发白的素绸发带,匣底赫然躺着几件绝不属于她的物事。
一面打磨得极光洁、照人纤毫毕现的黄铜镜,底下妥帖垫着两支素雅至极的白玉簪,玉质温润,触手生凉;另有几朵小巧的珍珠珠花,珠粒圆润,光泽柔和。
样式都极简单,甚至有些过于素净,绝非府中丫鬟规制内的份例,却也绝非她所能拥有。
林薇默然看着这些凭空多出的精致物件,心中并无半分涟漪,反似被无声地压上了一块冷硬的石头,连呼吸都滞涩了几分。
这又是什么意思?
指尖在那冰凉润泽的玉簪上迟疑了许久,最终却还是蜷缩着收了回来。
美则美矣,却与她格格不入。
她并非不爱美,只是实在力不从心。
曾鼓足勇气试过一次,想将那玉簪绾进总是不听话的发髻里,结果不仅弄得一团糟,那滑不溜手的簪子险些摔在地上,惊出她一身冷汗,自此便再也不敢碰了。
算了算了,还是别折腾了,何必自寻烦恼。
她泄气地想,万一真摔坏了,可赔不起。
那些珍贵的首饰于是依旧静默地躺在匣底,如同被彻底遗忘。
她日常所用的,仍是那几根用惯了的旧发带。
不过为求整洁,免遭训斥,她倒也自行揣摩出两种更稳固简便的发式,或编作垂辫,或盘作简单的环,以发带固定。
虽远不及其他侍女精巧繁复,甚至显得过分简单,却总算利落整齐,她自己摆弄起来也顺手。
她依旧是书房里最安静的存在,像一道试图融入檀香与墨色背景的浅淡影子。
除了必要的低应和细微的侍奉声响,林薇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她确实将全部心思都用在了揣摩差事上,奈何有些事并非有心便能做好。
添香时,林薇总是屏息凝神,努力分辨那些名目繁多的香料,小心控制着分量,但偶尔还是会手抖撒多了一点,只得趁着无人注意时悄悄拨回香盒里。
研墨时,她瞪大了眼睛留意他批阅的速度,手腕却因不得法而时常发酸,墨汁时而浓得滞涩,时而又稀薄得快看不清字迹,她只能手忙脚乱地不停调整。
整理书册更是让她头疼不已,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去记他的习惯,但那些浩如烟海的典籍分类时常让她晕头转向,只能反复核对,动作难免慢吞吞的,偶尔还是会将游记误放入史部,心惊胆战地在他还发现前赶紧偷偷换回来。
这种笨拙却又极力想要做好的谨慎,并非出于讨好,而是源于一种深深扎根于心底的自保本能。
林薇只想尽可能地不出错、不惹眼,安安分分地混过这分内之事,让他挑不出大错处,最好能彻底忽视、遗忘掉她的存在,让她能在这方寸之地艰难地喘息,默默积攒那或许永远也攒不够的、离开的底气。
只要不被注意到,慢慢熬……总会有办法的……
林薇总是这样告诉自己,尽管那希望渺茫得如同暗夜里微弱的萤火。
赵珩的目光却并未因此从她身上移开。
那视线并不总是带着审视的压力,有时会不经意地掠过她简朴得甚至有些潦草的发辫,有时会停驻在她研墨时低垂轻颤的眼睫上,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打量,令她感到隐约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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