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所有朝圣者都幻想过这无数传说中被翻来覆去述说的、发生过无数奇迹与神话的圣城。他们憧憬如何走在前往耶路撒冷的路上,如何能热泪盈眶,如何向这圣所狂热地诉说向往。
可它却只是一个坐落在山上的小城,尤比想,这和君士坦丁堡的繁华根本没法比较。
他们进城时刚好赶上□□的晨礼拜——尤比已见过伊斯法罕来的客人礼拜的模样。在君士坦丁堡时,阿扎德尚需要用那精妙的水罗盘才能找到耶路撒冷的方向;不过在这,谁也用不着找了。只是耶路撒冷正被基督徒统治着,城外的□□比城内的更多。亚科夫带领着驼队踩在碎石地上,从礼拜的人群旁经过——商人、学者,在周边村落的劳作农民与仆人,路过的撒拉逊权贵,全在滚滚的飞沙中伏着。他们不分贵贱,全呈卑微虔诚的模样,向那金灿灿的十字架的方向跪拜,祷念颂词。
“远寺里面是穆罕默德登宵的巨石。”亚科夫牵着缰绳叫尤比的骆驼跪下,“别以为他们是在拜那金十字架,那就是他们的清真寺圆顶上剥下来的金箔浇筑的。”
尤比目瞪口呆地下了鞍,躲进亚科夫的伞下。“那现在这些□□岂不拜的是圣殿骑士团的总部?”他问。
“不然怎么有战争呢,大家都争抢这唯一的圣地。”舒梅尔也被努克搀扶着下了骆驼,“事实上,那本是所罗门王的圣殿,是存放约柜的地方,也是圣殿骑士团的由来。”
这些神迹干嘛非要挤在一个地方不可?尤比不满又亵渎地想。亚科夫瞧见他苦恼的红眼睛却笑了。“战争不由这引起,”他笃定地说,“我早说过,这些只是战争的借口;或者说,战争的体现。”
耶路撒冷小极了,但建满了教堂,挤满了各地来朝圣的人——听亚科夫讲,这从前分四个城区:基督徒区、□□区、犹太人区、与亚美尼亚人区;可十字军来了,他们杀光了城内所有的异教徒。自此后,四个城区变成了天主信徒区、希腊正教区、叙利亚基督徒区、与亚美尼亚使徒教区,让整座城除了十字架不许有任何其他的图腾才好;而现在,那可怕的萨拉丁又强迫国王签下了协议,允许□□入城朝拜他们的远寺:这反而叫这座著名的古城更有混杂融合的韵味,就像史书与经文上写的那样。
国王派来的向导穿着天蓝色的精美罩袍,上面绣着一大四小共五个金灿灿的十字架。向导带他们与罗马人从大卫门进了城。尤比在城门旁瞧见一座宏伟高塔,听舒梅尔说,这塔叫大卫塔,是千年前希律王建造的行宫——当然,现在是耶路撒冷国王的王宫。城里的建筑每个都老旧极了,道路又窄又拥挤,全不像罗马人修建的宽阔马路与广场。帕斯卡尔带他们穿过一个个低矮门廊与吊棚,向朝圣的最后一站去——那是耶稣坟墓所在的地方,停放着一块血迹斑斑的停尸石,上面吊着一排蜡烛灯,前面画着众人为圣子祈祷的壁画;再向里,便是放置真十字架的地方:一个镶金嵌银的小盒子,据说里面放着浸满耶稣血迹的木头碎片。
尤比与众人一起触摸了那块石头,又向那盒子祈祷。朝圣之旅结束,拜占庭人的将军被迎去了大卫塔与国王协商埃及远征的战事,他们终于暂时自由了。“若是您想,还能重走苦路。沿着圣子背负十字架的路走一遍,于您的虔诚颇有裨益。”帕斯卡尔携尤比离开走廊,向城东边的橄榄山上指,“要是您去埃及前有时间,再去南边的伯利恒。那是圣子降生、博士献礼的地方,您能在那摸到那充作圣子摇篮的石马槽。”
尤比瞧医院骑士那兴奋又狂热的脸,就快热泪盈眶;吸血鬼又回头瞧身后的尤多西亚——少女一路上像是被朝圣激发了感触,想通了什么事似的。她萎靡的情绪一扫不见,只静悄悄地打量帕斯卡尔背后那八角十字。
“明天再说吧。”尤比指了指自己的头巾和面纱,“舟车劳顿,太阳又这样大。”
“抱歉,我全忘了这回事了…求您原谅我。”帕斯卡尔愧疚又失望地泄了气,“请告知我您这几日的住处吧,我就在医院总部,得空能去探望您。”
尤比听了这问题,便四处寻他的骑士的身影——亚科夫正在门前牵着骆驼,背着身与桑乔鬼祟地商量什么。“我们该住在哪呢?”他凑过去,携着身边的奴隶与伞,“我们有这么多人和行李,去埃及前总要有个落脚地方。”
“我叫桑乔给你安排了一个好地方。”亚科夫回过头来,“耶路撒冷城里最华美的地方,比国王的住处还好。”
尤比不甚信任地抬着黑黢黢的眼圈瞧他这副可疑模样,又看见桑乔正怀着歉意冲他笑。“…你不会让我住在教堂和修道院里吧。”
“比那更适合你。”
“那你指给我看?”
“进城时不是指给你瞧了?”
“…”尤比忽然恍然大悟地眨眼睛,“你想让我住到圣殿去?”他的声音透着兴奋,“和你住在一起?”
亚科夫笑了,表情在白头巾与锁子甲下影影绰绰。尤比的兴奋被这不明不白的笑容蒙上一层隐蔽的不安——“你猜得没错。”亚科夫转过头,瞧不远处辉煌的黄金十字架,“不过我没时间天天守着你。还有,你不能带着这些奴隶,骑士团的总部不许女人和小孩进去。”
他的手指指着尤比身后的娜娅——女奴正牵着自己六岁的孩子,拿张手帕擦那双脏兮兮的手。那小孩看着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没什么教养,腿脚在教堂的地上不安分地来回蹬踢。尤比便明白了亚科夫的意思:他的骑士看不惯她这副不尽职的模样,又在发难了。
“娜娅,”尤比转转眼睛,唤那可怜的母亲过来。“我有事拜托你做。”
他的血奴便顺从地来到他面前俯下身子,等待他的命令;她的孩子也学着她的模样,在她身边懵懂地跪下了。
“你将这些人中所有的女人带着,在城中安顿尤多西亚。钱从舒梅尔那取。”尤比冲努克使了个眼色,男孩便在舒梅尔耳边低语着计算起来。“找个说希腊语的街区,为她寻个体面住处,由她自己选择。再出发去埃及前,你们照顾好她的生活起居就好,不用再考虑我的。这几日若有事,便去圣殿寻亚科夫告知我。”
“好的。”娜娅没任何情绪地应下来。
尤多西亚来到他面前行了礼。“感谢您,尤比乌斯大人,您的安排体贴极了…”
尤比接下她的感激,细细思虑自己的命令是否还有漏洞。他的眼神正向亚科夫那偷偷瞥——他苛刻的骑士没挑他的刺。尤比庆幸又骄傲地想,自己安排得面面俱到呢。
“那便这样定了。”他整理了自己头巾与面纱,“我们就此分开,向埃及出发前再见。”
仅剩男人的队伍牵着驼队从圣墓教堂离开,向南走了没几步,越过医院总部后向左拐进入圣殿街。尤比先施舍了路边的小孩子些零散钱币,又穿过一片吵闹的市场买了些瓜果吃食。那闪亮的黄金十字架与圆润的铅顶正越来越近地在他面前放大——这实在不远,向上的楼梯爬了一会,登上圣殿山,越过一面爬满裂缝草的破旧石灰岩墙,尤比的队伍便步入一片开阔的花园广场。
这与耶路撒冷其他拥挤的街区截然不同。他一眼就瞧见广场上那精美规整的巨大殿堂——根本用不着分辨,这怎么瞧都是个清真寺,而不像个教堂。尤比眯着眼睛在太阳下打量那些细碎花纹与规整拱顶,反倒是顶上那硕大的十字架看起来突兀极了。“北边是修道院和教堂,南边是圣殿和马厩。”亚科夫指了这,又向南指向一片连廊拱门。“跟我走,我带你去你的住处。”
“当年的十字军为什么没拆了它呢?”尤比忽然口无遮拦地问,“他们屠了城,却非把□□的地方改成教堂?”
他听见周围所有的人都被这问题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只身边的亚科夫面无惧色,像是早习惯了他这些奇异想法。
“你自己思考一番,就能想得明白。”亚科夫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要是把这辉煌建筑拆了,毁坏里面的重要圣物,会发生什么?”
“…该是全世界的□□都要气得半死了。”尤比低下头去。
“那要是留着呢?”
“就能自己用这辉煌建筑做教堂。”
“看来用不着我再解释了。”亚科夫转回头。
“…我还以为战争就是拼个鱼死网破,你死我活。”尤比尴尬地蹙起眉毛,“连生命都拼上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
“士兵上了战场也不是一定会死。”亚科夫平静地望向前方,“要么在领主的土地上贫苦地饿死,要么在战场上被敌人杀死。后者还能赚些军饷,只要活下来就能抢到战利品。”
一阵火辣辣的羞愧卷上尤比心头。他闭上了嘴,不愿再擅自评判这些他不熟悉的事——可他又听见舒梅尔正在自己身后隐隐地长吁短叹。
“你怎么想呢?”尤比抓过他的盲人朋友,“告诉我罢。”
“异教徒的话所有人听了都不开心。”舒梅尔只摸索着拍拍他的手背,“我不必说了。”
“谁说的?”尤比的手却攥得更紧了,“我听了也不开心?”
“您与他人毕竟是不一样的…”
“那你说便好了。”
“既然是您要求的…我便说了。”犹太人愁苦地、一半讽刺一半怜惜地开口,“若是罗马人当年拆除第二圣殿时也这般想便好了。法兰克人只是没有强大的实力担下罪行引来的报复。若有,便不是这般了。”
亚科夫又回过头。“为何你不说是当年的犹太人没有如今□□般的实力,得以匹敌罗马,保全自己的圣殿呢?”他不满地眯起眼睛,“从来也没人阻挡谁手上有刀剑,只有被道德和法律蒙骗,自以为安居乐业的傻瓜。”
“您瞧,我便说异教徒的话会惹人不开心的。”舒梅尔却不争辩,只在绷带下苦涩地露出笑容。“您不必再听了。”
“这不关异教徒的事。”亚科夫硬邦邦地开口,“若人能这样以各种各样的理由不求上进,无视世间力量至上的法则,以道德和法律为名为此开脱安慰自己,非要蒙住眼睛不可,那什么道理也救不了他。”
“我知道你如何想的,亚科夫,你用不着再说。”舒梅尔喃喃道。他将自己衰老枯瘦的手悄悄从尤比掌心下抽走了。“我并不是要反驳你,只是想提醒你,刀剑也不是世上最强大的力量。是吧,尤比乌斯大人。”
队伍停下来。二人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砖路上无言地立着,谁也不愿再多说一句。“…全是我的错,我不该提这事的。”尤比重新拽起二人的手,硬生生贴在一起。“刚结识时你们尚是陌生人,却还能在我身边齐心朝一处努力…怎么如今到了耶路撒冷,就变得各自有各自的身份,要为几千年几百年前先人的纠纷闹僵不可?这真可谓圣城无理无情的诅咒…那关你们什么事?你们本是朋友,也都是我最亲密的人!”
二人听了他的话便重新迈动步伐。可谁也不肯再吐一句话了。
尤比不知道他们是觉得自己幼稚无理,还是真被这些话说服了。没走一会,毒辣的日光又晒得他口干舌燥。吸血鬼便感觉像有蚂蚁在背上爬一般难受,仿佛他最初的两位朋友正拿着利剑决斗,即将互相将刀刃插进对方的胸膛中去;仿佛他们个个都沉默地抗议,责备他的不作为。
“你们先把行李送走吧。”尤比亲自从奴隶手中夺过那柄巨伞,“我们三人过会再去。”
三人沿着来时的路下了台阶,在低矮的门廊与蓬顶间穿行。尤比寻了个阴凉地方停步。亚科夫抬起头,发现他们正在刚路过的一面高大的石灰岩墙下。墙紧贴着圣殿山,上面的砖块有大有小,四处全是裂缝,年久失修。他们被挤在狭窄的房屋中间,要仰着头才能瞧见墙顶。
“这面墙是所罗门圣殿仅剩的西墙,是犹太人的圣所。”亚科夫皱起眉头,“你想让他在这哭泣一番?我不会像赶走其他犹太人一般赶走他。”
“为一面墙哭泣无济于事。”舒梅尔只僵硬地握着导盲杖立在那,“若哭泣就能使神明垂爱,我也早没有眼睛,没有眼泪了。”
“我一路都在想这事。”尤比忽然说,“若我还你眼睛,你便能哭泣了。”
亚科夫怔了一下,这句轻轻的话使他震耳欲聋。他的刻印忽然变得滚烫,催促着他出离愤怒——这情绪太激烈,简直像假的,不落在心里,只腾在天上。骑士拽着尤比离开这面墙,将舒梅尔一个盲人孤零零丢在那处。他拖着吸血鬼回到楼梯边上,停在个没人的角落。骑士将铁手套攥得铮铮地响,大手按着那瘦弱肩膀粗暴地推到墙上,力道不小。
可尤比倔强地抬着脸瞧那双冰山似的蓝眼睛,一丝也不退让。
亚科夫想要劈头盖脸骂上他一顿。可那胡须下的嘴唇颤抖着开合,说不出话;那双杂乱的眉毛也扭曲地抖动,一会立起来,一会撇下去——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惊恐地发觉自己根本没资格说任何事。
“我知道你一定不同意。”是尤比先出了声,“说给我听吧。”
血奴竟卑微地半跪下来。他从尤比手中接过那柄伞,抬着头仰视主人,却又用手臂将他围住。“你一时兴起?”亚科夫将愤怒咽下,试图让自己的话听着恳切些,小心翼翼地开口。“…因为我在圣殿山反驳了他,你就要这样做?你想惩罚我?”
“你想多了,亚科夫。这是我深思熟虑过的。”尤比只凝视着他,“一开始,便是你叫我学着掌控权力。我从那时便一直想了。”
“你如果把舒梅尔变成你的奴隶,”亚科夫沉痛地指自己左侧的胸口,指那锁子甲下灼痛的刻印。他真希望尤比能钻进他心里看看那痕迹的重量。“他就会变得像娜娅一样,一个字也不能违抗你的!”
“亚科夫,那是因为权力的事,而权力不光只有刻印一种方式。”尤比垂下眼睑,“你曾说权力会使人远离我——我想,自从我有了这权力,无论用与不用,在舒梅尔看来早就没有区别了。”
“他现在尚算个自由人,若有朝一日想离开你自寻出路,也有选择的权力。”亚科夫的声音含在喉咙里低沉地咆哮,“可你若真将刻印给他,便不知何时才有机会后悔了!”
“可他自愿用自由交换双眼。他不愿做个盲人,宁愿做个奴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亚科夫。”尤比说,“若真关心一个人,该去关心那人自己的想法,而不是只关心自己的好恶,不是吗?这就像爱‘人’与爱‘情’的区别,这也是你说的。”
亚科夫听得喘不上气来。他双手按住尤比的肩膀,闭上眼睛缓解痛楚——他的脑子正像被人挑着筋扯起来一样抽痛,痛苦使他耳鸣目眩,像被扔进了地狱里。这样是不行的,他想,他不能把痛苦与脆弱暴露出来,这说服不了尤比。
“…我觉得你承担不了这个,你还不够格。”亚科夫感觉自己的嘴唇正在胡须下发麻地抖。他竭力抑制着,想叫声音沉稳,仿佛事情依旧掌握在他手心那般游刃有余。“听我说,你年纪太小,你依旧不懂许多事情。你只是受不住哀求,自大软弱,觉得会些唬人的把戏,会治病救灾,自己就成了神明。可真相不是这样的,你的心和常人一般脆弱,你明白吗?你是被绑架,被强迫了。”
他根本不敢直视尤比的眼睛。他知道尤比正审判般注视他。可他不知道自己正像跪在祭台前苦苦哀求的修士,正一遍遍垂头麻木地念叨这些陈旧的东西。
“即使再脆弱无力,也从来没谁能强迫我做什么。”尤比怜悯地、温柔地开口,“要是能,就是我根本不在乎罢了。”
亚科夫想,若是自己信神,便要在此时责怪神为何这样惩罚他。他究竟做了何等伤天害理的事,引得如此报复?他当初如何能说出这些残忍的话,尤比怎么能如此残忍地将这些话一句刺回他心里?他的主人怎么全记住了?他怎么能记住自己所有的话?
可他什么也没说出来。
骑士的手无力地垂下来,像看着关不住的鸟从手心飞走了。他像是败于整个残酷的世界,一切反抗都苍白无力地枯萎了。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尤比冰冷地端详他无言的模样。
“没有了。”
“那你同意了?”
“就算我不同意,也无法阻止你。”
吸血鬼面纱上的红眼睛愉快又残忍地弯起来了。“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纯洁无暇的神明和圣人,亚科夫,这也是你说的。”尤比捧着他的脸,像天使般安抚他的眉头,像要将那捋平似的。他强迫亚科夫看着他的眼睛。“你老是不同意所有的事,仿佛所有的事都自相矛盾,像个无尽的圆环似的、错误地一直循环下去。可是与其一直徘徊否认,不如走出第一步为好。人不能因为做不成圣人,就将自己困住了。有时事情没那样复杂,只要遵从内心的声音便足够了。”
亚科夫张着嘴,像被人向喉咙里灌了毒药似的发不出声音。他忽然想起尤比的母亲——那遥远的、随心所欲的恐怖正一点点寒冷地降临在这。
“你同意吗?”尤比又问了他一次。
骑士从地上起身,将自己装回坚实又冷漠的壳子里。“我同意。”他僵着嗓子说。
他的吸血鬼开心地跳起来拥抱了他。“亚科夫,”尤比叹息道,“在这世上我只剩下你了!”
远处,惊雷般的哭声正响起来。亚科夫被主人牵着恍惚地走下楼梯,绕过拐角,让那面爬满裂缝草的石灰岩墙映入眼帘。飞沙扫过狭窄的街,一个披着破麻布的秃头苦修士被吹得迷了眼睛,扶着墙角从地上起身。他举着破旧的牧羊杖,一同循着哭声来了。亚科夫梦游般停在西墙脚下,在古老的残垣断壁旁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犹太人正跪在墙根下,额头顶在石头裂缝旁嚎叫。泪水浸湿了蒙眼的绷带,他缓缓解下它们,手掌按在左侧胸口,佝偻着背。他的眼角爬满了皱纹,亚科夫忽然发现,舒梅尔竟如此衰老了。
“我的眼睛…”那双新生的琥珀色眼睛被清亮的泪水浸泡着,“我的眼睛好了!”
“是神迹啊。”那苦修士瞪着眼睛也伏在地上,一双脏手掰着舒梅尔的脸瞧。他近乎疯癫地大叫。“货真价实的神迹!”
“是神迹!”舒梅尔抓起地上干涩的沙土。“我的神终于眷顾了我!”
神迹。这词语钟锤似的撞击亚科夫的心。他像走在一间阴森的教堂中,在蒙布的圣像前伫立了太久。亚科夫不敢轻易揭开那层布,生怕见到神明的真相,那模样会令他胆战心惊,会远远推开他——可外面总有阵阵的风吹进来,一次次掀开那薄薄的布。亚科夫忽然发觉,自己早已见过那副真相许多次了。圣像活过来,终于亲手脱下伪装,以本来的面目呈现在他面前,使他无处遁形了。
尤比牵着他的手。二人走到墙脚下,到舒梅尔身边。
“这真是太好了!”吸血鬼轻描淡写地微笑,“我该为你买些礼物庆祝这事,你想要什么,舒梅尔?我可以送你最好的画具和颜料!”
“…我不需要那些,尤比乌斯大人。”舒梅尔伏在他脚边,滴着眼泪亲吻他的鞋子。“若您垂爱…我只想要一只驴皮口袋。”
“别这样叫我,舒梅尔。”尤比不满地缩回自己的脚,“从此我们就和从前一样!”
亚科夫看到舒梅尔的眼皮抖了一下,胸腔的起伏停顿了一瞬,手指微微蜷起。紧接着,他们的旧友从沙地与尘土中爬起来,将腰背重新挺直了,眼泪也全擦干了。仿佛他与他们阔别六年才风尘仆仆地穿行而来,依旧是那意气风发的大师画家。仿佛六年前别院旁的瞎眼乞丐并非舒梅尔,而真正的舒梅尔才刚刚与他们相遇。
“好吧,尤比。”舒梅尔咧开嘴角,小胡子在嘴唇上摇摇摆摆。“我们这就去买最好的画具与颜料!”
迟来的钝痛缓缓砸下来,让亚科夫痛苦地别过脸去。他不忍再瞧这惨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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