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一离开牧首池,躲进大卫塔有士兵把守的拱门,亚科夫立刻唤努克来。“到猪市场去,寻尤多西亚,告知她这事。”他谨慎地盯着奴隶年轻稚嫩的双眼,“你知道该怎么办吧?”
“我知道,大人。”努克机灵地、连珠炮似的说,“我不说她家破产的事,也不说她兄弟结婚的事,更不会让人瞧见了。”
“好,快去。”
亚科夫一松开手,努克就像离弦的箭一般窜出塔楼广场,转眼就藏进人堆里没了影子。
尤比打量着他紧张的模样,颇为不满地抱起手臂。“其实要是他们兄妹能再重归于好也不错。”他说,“要是尤多西亚愿意,我就该告诉他。这样,我和狄奥斐卢斯还能做朋友。”
“不许做这蠢事!”亚科夫却严厉地告诫他,几乎要吼出来,“你要防着那小子。他现在必定恨你入骨,迟早找机会寻你麻烦!”
“为什么?”尤比倔强地眨眼睛,“他现在不是结了婚,又有了钱,依旧是贵族吗?我也一直对尤多西亚多加照顾,他恨我入骨做什么?”
“贵族为什么不找贵族联姻?那秃头算什么贵族?”亚科夫又刻薄地冷笑一声,“他对亲妹妹做得出来的事,对自己也做得出来,还算有魄力。”
尤比低头思考了一会,想不通这话算是赞扬还是侮辱,也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二人踏进石头拱门,瞧见大卫塔的中庭四处挤满了贵族的车马家眷,丝绸的纹样与香料的气味让他们想起梅塞大道上最繁华的广场。拜占庭人向来对朝圣这事没有拉丁人那般热衷,尤比甚少在耶路撒冷见过这样多希腊服饰与首饰——可它们大多被穿在“外族人”身上,像是逃难而来的拉丁贵族们将君士坦丁堡的一部分挖下来,带进大卫塔中重建了。
亚科夫拉着他寻了个视野宽阔的阴凉地方,搬了把轻便的藤椅到他屁股下。“这有血奴在吗?”他凑在吸血鬼的耳边问,“要是你看见谁身上有刻印,必须告诉我。”
“说不定姐姐还没到呢。”尤比望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叹气,“别急!”
他的视线从伞下探出,观察所有人温热的血管,聆听所有人聒噪的心跳。官员与奴隶,骑士与贵妇,尤比百无聊赖地试图分辨他们的区别。华服之下,血肉在活着的人身上无太大分别。吸血鬼有时能找到一些缠身的病灶与衰老的迹象,但这与为人的品性无太大干系,无法决定血液的滋味好坏与否。他想,兴许不同的吸血鬼品鉴同一个人的血液时,也会有不同的意见。就像亚科夫的血,如果叫他的姐姐或哥哥喝上一口,肯定苦涩得难以下咽——尤比忽然异想天开,既然如此,是否真正的美味从来因人而异,从不存在所谓“难喝”的血与“浑浊”的灵魂呢?
骑士在他身边板着脸眺望广场,在一片繁杂的礼服与沉重的头饰间寻找任何熟悉的细节。可不知是人太多还是太阳太大,他的耐心与警惕终耗到了极限,被浑浊的空气惹得昏昏欲睡。
尤比望了他一眼,“努克怎么还没回来?”他随口问,“别睡着了。”
“我过会再叫个人寻他去。”亚科夫疲惫地应了一声,很快又没声音了。
他的主人舍不得再提醒他。二人在这无所事事,翘首以待一直到黄昏。看来要在耶路撒冷等上几天了,尤比刚这样想,就见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举着长矛的卫兵腿间窜出——是一只浑身雪白的鸳鸯眼长毛猫,正张着爪子奔逃,挠得石头地砖咯吱作响。
它猛地跳到尤比膝盖上,亚科夫立刻惊醒。“谁的猫!”骑士粗暴地戴着铁手套捏起猫的后颈,“滚开!”
“就一只猫!”尤比责怪着从他手里抢走那可怜的小东西,“你冲它凶什么!”
话音刚落,吸血鬼便瞧见另一团扎眼的白色拨开卫兵,从那些缝着金色十字的罩袍下硬挤出来——一个女孩,尤比想。她有一头雪白的卷曲长发,苍白又透明的皮肤比纸还薄,底下血液奔涌的颜色清晰可见,让尤比一下想起自己母亲的模样。可他从没见过母亲这样矮小、脆弱、又稚嫩的时候。尤比想,母亲也有过做孩子的时候吗——自己从前也是这般孩童的模样吗?
女孩怯怯走到他面前,抬起脸,露出一双血似的红色眼睛:颜色奇怪极了,不像宝石般澄澈,倒像伤口般刺眼。“大人,这是我的猫。”她笨拙地行了礼,伸出戴着那可怕的红宝石戒指的手,用希腊语小声问,“能还给我吗?”
尤比发怔地愣了一会,想将怀里蠕动的猫递过去。他刚要这样做,亚科夫就拔出了剑——
“安索佩娅!”一个熟悉的声音拨开人群赶过来。
女孩立刻被一双深色的大手捞起抱走,离开亚科夫危险的剑刃。她吓得哇一声哭起来,将脸埋进那人怀里。尤比怀里的猫也蹬着他的袖子跳了出去,给昂贵的薄外套留下一道疤痕。
“下午好,尤比,许久不见。”塞勒曼安抚着孩子杂乱的白发,心惊肉跳地强笑道,“看来你先找到你舅舅了。别怕,那骑士不是讨厌你,他对谁都一样无礼。”
尤比听了这话,责怪地瞥了亚科夫一眼。“真对不起,安索佩娅。”他诚恳地放轻声音,“我是你的舅舅…我现在就叫他给你道歉,好吗?”
安索佩娅哭个不停,将眼泪和鼻涕一股脑抹在塞勒曼的领口,被那双大手摇晃拍打了半天也没法平息。这场面害得尤比浑身难受。他对如何哄劝小孩一丝心得也没有,甚至觉得自己难道不也是孩子吗——可仔细算来,今年他就该过30岁的生日了!尤比想到这,不由得心生愧意。
“快去把安索佩娅的猫还给她!”于是城主对他的骑士命令道,“快道歉!”
亚科夫终于像颗笨重的巨石一般缓缓被推动起来。他捉住那只猫,提给塞勒曼。“抱歉。”骑士心不在焉,也蛮不在乎,“你该离你舅舅远一点,你明白吗?”
果不其然,安索佩娅哭得更厉害了。塞勒曼不得不将猫丢下,奋力做滑稽又笨拙的鬼脸给她瞧,可惜于事无补。“你干嘛这样?”尤比气冲冲地踢了亚科夫的铁鞋子一脚,“那么小的孩子懂什么!还是你还和塞勒曼过不去,给他找麻烦呢?”
亚科夫一声不吭,丝毫没有悔过的意思。尤比不得不又抱起那只猫,握着它的爪子凑到侄女面前,想逗她开心。可猫不乖极了,挣扎个不停,没过一会就惹得他的袍子飘满毛絮。“别哭了!”亚科夫在他身后又咆哮着吓唬人,“再哭就有专吃小孩的女巫把你抓走!”
三个男人在嘈杂的宫廷广场立着,使出浑身解数,惹得引人侧目,可安索佩娅的哭声不绝于耳,反越来越响,越来越委屈了。“是不是这太热了?”尤比乏力地将猫递给奴隶,“我们找个阴凉的屋子吧!”
“不必。”塞勒曼抹着头上的汗水勉强笑道,“安比奇亚该快来了。”
孩子总是和母亲最亲密,尤比想,安比奇亚一定轻易就能解决这事。他焦急地向王宫塔楼的门洞张望,在越来越少的过客中寻找姐姐冰冷的身影。天色渐暗,干燥的沙漠绿洲凉爽下来。尤比终于在幽深的宫廷中看到姐姐的身影——和他一般,安比奇亚周身被布料层层包裹,盖着头巾与面纱,一丝皮肤也不暴露在外,像一尊蒙了纱布的圣像。她被奴隶前后拥簇着,伞盖在头顶遮盖着到广场中。黑夜似乎由于她的现身而降临了。
“姐姐!”尤比提醒他们,“姐姐来了!”
塞勒曼怀中的哭声戛然而止,好似雏鸟被掐死在巢中一般。
那冰冷的吸血鬼凑近来,牵起尤比同样的冰冷的手。尤比轻轻屈膝,叫她隔着面纱在自己额头上虚吻了一下。
“看来安索佩娅先见了你们,还添了不少麻烦。”安比奇亚在夜色中取下面纱,露出妖冶小巧的红色嘴唇,“好久不见,我亲爱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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