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会楼衔月开得战战兢兢。
她不是第一次做口译,但是那大多都是课堂演练、或者学校活动。这么正式的场合下确实是初次上手,对象还是平日里只听人说过的公司总裁。
海外公司技术专家的母语不是英语,口音很明显,她需要很费劲才能跟得上他说话的速度。
风蕴,也就是她实习的这家公司,是以智能驾驶解决方案为卖点的初创科技公司。最近搭载风蕴软件的智能驾驶汽车正准备进行出口,这次会议就是在沟通技术难点。
他们今日聊的议题是有关于功能安全的,这个名词楼衔月只在之前的部分文件中见过,应当是汽车出口业务中需要通过的相当重要的一份法规。
听那位专家发言,若是没有相关的认证,虽不至于完全限制出口,但是在市场上将不太会有竞争力。
总之,这个议题的专业性很强,部分术语不会是字面意思,需要很谨慎。
自然的,楼衔月很怕自己翻译得不恰当,心跳快得耳膜都在鼓动,出了一脑门的汗。
可越是不想发生的事情,越容易应验。
她已经努力在搜刮着自己这段时间学来的各种专业知识了,但功能安全对她来说实在是陌生。
好不容易流畅地结束了一长段的翻译,她就敏锐地发现有同事侧目看了她一眼,目光有点困惑。
糟了,她心里没底,当即就明白过来,自己肯定是哪个词语说的不准确。
果不其然,身边坐着的男人——商时序没有给她机会询问,言简意赅地证明了她的想法不是多想。
他的语气算不上冷,只是简单陈述道:“Automotive Safety Integrity Level,‘汽车安全完整性等级’,不是‘汽车完好安全等级’。还有Dependent Failure Analysis,‘相关失效分析’,不是‘依赖失败分析’。”
他的英文很标准,带着股儒雅的英伦腔,最重要的是,他明显是完全听懂了海外专家的所有话语。
这种会议上,翻译失误意味着交流沟通很有可能会出现偏差,尤其是和海外的项目上,所以他纠正了她,算作提点。
楼衔月立刻就僵住了,她上嘴唇碰下嘴唇,嗫嚅了会,下意识想解释。
有几个人抬头看向她,目光里分辨不出是什么含义,她的脸火辣辣的,想找个地方钻进去。
但是会议仍在继续,专家还在继续讲述,她没有这个时间道歉和检讨,也不能够一错再错。
所以,楼衔月将大脑里的全部想法收起,吸一口气,恢复了板正的脸色。
她飞速地将这两个词写在了本子上,低着头继续往下听着做笔记,然后一字一句地讲述。
楼衔月没看见他意外的眼神,怕自己再犯错,每说完一句话,都会再看商时序一眼。
对方此时已经回到正常状态了,眯着眼,看不出来有没有认真听。
反正她若说错一个词汇,他都会敲敲桌子念出正确的释义,配合着冷淡的口吻,不像学校里耐心教学的老师,而是杀鸡儆猴的领导。
海外专家下线的时候,楼衔月已经如水里捞出来一样,在空调房里湿了衣衫。
“那今天就这样。”商时序简明扼要,“几个代办项会议纪要写清楚,会后邮件抄送我,还有……楼衔月。”
他忽然喊她全名,像是兴师问罪的样子,楼衔月低着头回答:“商总。”
“开会之前,熟悉会议材料是最基本的事情,清楚了吗?”
她点头,一句辩驳也没有,很虚心接受的样子:“清楚了。”
商时序没说满意不满意,他的眼神从她的脸上一晃而过,环视一圈:“你们呢?”
各个工程师,包括线上的其他成员也挨个应答:“明白。”
这场会议终于到此为止,大家纷纷说着“辛苦、谢谢”,准备离席。
商时序是第一个站起来的,电脑一收,没多看任何人一眼。
他转身的时候西装外套划过了楼衔月的手臂,吓得她浑身一抖,反射性抬头,生怕自己哪儿又做错了。
这个动作被后面几个人看到了,她听见几声笑,是善意的。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辛苦了小楼,商总认真起来是很严肃的。这就是他办事的风格,不是针对你,你别放在心上。”
那个喊她过来开会的同事也走到她身边,是个开发组的年轻工程师,比她大不了几岁的样子,胸口的工卡上写着齐覃宇。
“不好意思衔月,原本这个会定的是雪巧来开的,但我开会前怎么都找不到她,只能临时喊你帮忙……商总不知道这个情况,可能误会了。”
他说的雪巧是陈雪巧,和她一块进来的另一个实习生。
不过陈雪巧是毕业实习待转正,比她在公司的时间多,接触的工作也更核心。像这种专业性强很多的会议,一般也确实轮不上楼衔月来负责。
不过事已至此,她见齐覃宇满脸的愧疚,反过来安慰他:“没事,我也趁机学习到了很多东西,而且这些迟早都要会的,你别在意。”
“谢谢。”他长舒了一口气,真心实意道,“我明天请你喝咖啡!”
楼衔月笑了笑:“好啊,那我要楼下新出的玫瑰拿铁。”
见她态度大方,齐覃宇爽快答应完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原地犹豫了一下。
“对了,如果你想要实习拿一个好一点的评价的话,我建议你自己检讨完,找机会给商总做一次汇报,闭环一下今天犯的错误会比较好。”他最后悄声和她说。
楼衔月道谢完之后就回了工位。
现在是晚上八点,她没吃晚饭,肚子却早就饿过劲了,一点儿食欲也没有。
面前的本子上记了好多个会议上犯错的单词,楼衔月叹了一口气,拿着笔一个一个的抄在了便签条上。
一边抄、一边背、一边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桌子前面都要被占满了。
她正想着明天过来得先系统性学习一下功能安全这整套标准的术语,就见曲冬琴从门口走进来,身边还跟着刚刚才见过的人。
他们看上去很熟稔,至少楼衔月第一次见商时序唇角带着些许弧度,仿佛在说和工作无关的玩笑话。
“小月。”曲冬琴看见她在,很意外的模样,“你怎么还没走?吃饭没?”
“还没,”楼衔月眼睛只敢盯着她看,“刚开完会。”
“再忙饭还是要吃的啊,不然累病了怎么办?工作不能是你生活的全部,劳逸结合才能越干越好嘛。”
曲冬琴说完才想起来身边有人,她笑了笑,侧身比了个手势,“对了,小月,这位认识吗?”
楼衔月见躲不过,只能老老实实问好:“商总。”
曲冬琴愣了一秒:“你们见过了?”
在楼衔月相出一个合适的形容前,一直揣着口袋站着的商时序淡淡道:“刚一起开了个会。”
曲冬琴恍然大悟,揶揄道:“可以啊小月,都能上这种等级的会议了。”
她顺带对着商时序挑眉,“这就是我刚和你说的楼衔月,深城大学的高材生,来实习不久,但学习能力很强。”
商时序“嗯”了声,没多评价,但视线落在了楼衔月的身上,她看不穿,只觉得如芒在背。
于是她搜肠刮肚,掏出了自己为数不多的社交辞令:“是琴姐谬赞了,我知道自己能力不够,称不上强。还有、刚刚在会议上和商总学习到了很多,我也会吸取教训,今后加倍努力对待工作的。”
这一套磕磕绊绊的话术下来,曲冬琴显然也意识到了事情和她想得有点不一样。
她犹疑地侧过脸,商时序还是那副八风不动地样子,高深莫测地看着楼衔月,轻飘飘抛出了两个字:“是吗?”
这下曲冬琴更是惊讶,不过没等她想明白,楼衔月就颇为紧张地回答上了。
“是的商总,我真的会用功努力的。”
楼衔月似乎被吓着了,小姑娘脸色泛红,仿佛面对教导主任一样,就差写个保证书拍着胸脯发誓。
她回想起了刚刚齐覃宇的那番话,琴姐也恰好就在眼前,脑子一短路,脱口而出:“今天您说的那些我不足的点,我会检讨和整改完,再向您汇报闭环的。”
商时序短暂地笑了声,不知是不是为她青涩的保证。
这笑足够轻微,楼衔月没看见,因为他很快板回脸,云淡风轻应下了:“好。”
说完他就抬脚离开,曲冬琴见状也跟着一块出去了,离开前给了楼衔月一个眼神,示意这事她们之后聊。
她跟着商时序走回到最里那间独立办公室,一进门就问:“怎么回事?”
曲冬琴是风蕴最老的员工了,创办初期她就在。再加上她也勉强算是和他家里沾亲带故的,对着他自然也就没有这么重的上下级关系。
商时序从办公桌里拿出她要的文件递过去:“什么怎么回事?”
“你别和我说你不懂我在问什么。”
他皱着眉:“懂什么?”
曲冬琴拿着文件抱在胸前,表情夸张:“小月的事情啊,凶巴巴的,都快把人吓懵了。”
“她会上翻译失误了。”
“我猜到她会上犯错误了,但你态度是不是太坏了点,语气冷冰冰的、一点儿情面也不留。”
曲冬琴忍不住分析道:“说你讨厌她吧,又不太像。因为之前那个……对,陈雪巧,她犯错的时候可没见你这副模样,别说解释的机会和什么汇报闭环了,你一句话也不多说,就一个‘滚蛋’的态度。”
商时序看她一眼:“我一视同仁,两边都给过机会。还有,这是工作,只讲结果,不讲情面。”
曲冬琴也不是头一回认识他了,“切”了一声:“你就说是不是因为最近分手了,情场失意,看谁都不顺眼,人小姑娘刚好撞你枪口上了,就被你狠狠训斥一通。”
曲冬琴调侃他,但商时序没接招,而是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你很闲?”
“别,我手头上的活够多了。”她就此打住,“商总、时序总,我这就告退,闲话不多说,只讲结果去了。”
说着,门一关,脚步声就这么远去,像是怕他再多布置个任务一样。
商时序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片刻,思绪飘远,认真比对了一下自己面对两个实习生的态度。
陈雪巧犯错时他纠正过,但她被他一说就哭得稀里哗啦,一次两次的,他也没耐心惯着,之后就懒得理会了。
楼衔月呢,虽然眼眶红了些,但好歹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今天下午的会议中,说过的词语第二次就马上纠正。
他确实是一视同仁的。商时序想,只不过后者态度更好,所以他才不吝啬多给一些提点。
还有就是,她那双眼睛很亮,比刚破壳的小鸡还要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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